等回到单位，刚从车上下来，一股寒风就将她的困意全部吹走，迷迷糊糊爬上宿舍，躺在床上之后，就睡不着了。
几乎是一夜未眠，早上黎薇顶着一双黑眼圈就来到了办公室。
“黎高工？”看到黎薇，李希澹有些诧异——这是昨天去演练的时候因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被揍了么？
迎上李希澹询问的目光，黎薇摆了摆手：“昨天回来之后就一直没睡着，盯着天花板到了第二天早上。”
边点头边来到黎薇身边，李希澹将整理好的火灾案卷放在了黎薇桌子上：“黎高工，这个案卷我差不多做好了，您要不要再看一下？”
“对了，说到这个，”黎薇倒没有急着看案卷里的东西，“正好今天我们对当事人说明一下火灾原因，将后续的认定书这些都可以放在案卷里，一口气全部解决。”
“那我去联系他儿子。”
虽然李希澹在业务方面和黎薇之间差了很多，但是落实效率绝对是数一数二的，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黎薇来之前，综合指导科只有李希澹和赵荣杰两个人也能玩得溜的原因。
不一会儿，在会议室里，当初的黑夹克男就已经来了，坐在黎薇和李希澹的对面，三个人中莫名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势。
“……”
将原因认定书和说明记录拿了过来，李希澹刚坐下就感觉如临大敌——
之前都是和赵荣杰一起办案子，虽然赵荣杰不是很懂火灾调查，但是在询问上还有颇有心得，所以在进行火灾原因认定说明的时候，面对当事人也能游刃有余。
但她不同。
一个小丫头，虽然会一些业务，可在这种时候——尤其是在有人员伤亡的案子中要对当事人说明火灾原因时，总感觉是在揭开对方的伤疤，总是不忍说出口。
“赵先生，”不过，根本不用李希澹张口，她刚落座，黎薇就开口了，“关于您家中发生的事情我们表示非常遗憾。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来看，‘2·20荣林小区1单元1102室亡人火灾’事故调查，起火时间是……”
李希澹还从未黎薇严肃起来的语气，她之前一直觉得黎薇的烟酒嗓听起来带着一股慵懒的气息，不像是一个认真的高级工程师，但此时此刻听起来，却觉得像是冬日里的清泉——
冰冷、决绝。
“起火部位为荣林小区1单元1102室阳台，起火点为荣林小区1单元1102室阳台单人床东侧，起火原因不排除死者赵一金卧床吸烟引燃床铺、衣物等可燃物。对于以上内容，您是否有什么疑问？”
“……”
对面，死者赵一金的儿子赵明呆呆地坐着，等黎薇说完之后他都没有反应。
黎薇想到了之前赵荣杰说的话，她试探性地问道：“赵先生，死者房间里的烟是您买的么？”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李希澹看了看赵明，又将视线落在了黎薇身上，而后轻声唤了句：“赵先生？”
赵荣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望向李希澹：“怎么了？”
“赵先生，刚才我们黎高工说的这些，您还有什么疑问么？”
“如果您没有听清楚，我可以再说一遍。”黎薇微微蹙眉，有些担心地问。
摇摇头，赵明也没有要听的意思，而是拿起桌子上的笔：“是要在这上面签字是吧？”
李希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走到赵明身边：“对，要在这里签字，还需要按手印……”
就在赵明要落笔的时候，黎薇突然站起身，一只手按住了原因认定说明书：“赵先生，刚才我说的内容，您听明白了么？”
赵明叹了口气：“就是老东西抽烟么，是吧？”
赵明的语气让李希澹很不爽，她有些责备地说：“那可是您的父亲，您怎么能这么说？”
“怎么？”一听这话，赵明将笔摔在桌子上，“消防队连我和我爹怎么说话也要管？”
黎薇有些担心这个男人会动手打人，连忙走过去将李希澹拉到了自己身后，直勾勾盯着赵明，她的脸上毫无惧色：
“既然没什么问题你就签字吧。”
黎薇看着赵明把字签完，按了手印之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看着赵明离开，黎薇才转过头看着还有些发抖的李希澹说：“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何必管那么多呢？”
“可是……”觉得有些气不过，李希澹将桌子上的两张文书拿起来准备装进案卷，“他那么说话，总是让人感觉很不爽……死者为大，他居然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也不尽然吧。”黎薇回想到刚才赵明愣神的表情，总感觉他是欲哭无泪。
“怎么了，”李希澹总觉得黎薇会对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抱有同情，“黎高工是不是又想说他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了？”
微微挑眉，黎薇叹了口气之后说道：“当你想批评人时，记住，并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和你有一样的条件。”
感觉这句话有些耳熟，李希澹拿出钻头和针线边准备装订案卷边问：“《了不起的盖茨比》？”
黎薇倒是没有否定，帮着李希澹按住案卷的两头，方便她用钻头将案卷的打穿之后装订：“四蛋，你一共调查过几起火灾？”
“吱——”
等第一个孔打好之后，李希澹才张口：“我？一般火灾的话……七里河支队的火灾比较少，我来了这小半年一共调查过十起。”
“简易火灾呢？”
“简易？”又打了个孔，李希澹思考了一下，“一百多个？”
“那你觉得火灾是什么？”
黎薇突然的发问让李希澹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思考了半天才想到了一个吊书袋的解释：“火灾就是时间和空间上失去控制的燃烧。”
“嘶——”
“踩着你脚了？”
“……”
李希澹的话让黎薇很不满意，她接过李希澹装订好的案卷，放进档案盒之后说：“火灾，是一场公平的灾难。无论是有钱的人，还是没钱的人，都经受不住火灾的考验。”
“……”
“我虽然调查过那么多火灾，有杀人放火的，有意外事故的；有的当事人家财万贯，有的当事人全部家当不过一两百块钱。曾经看到像是赵明这样的人，我也会很生气，认为他没有人性；有时候因为有的当事人粗心大意，出门的时候没有断电、没有关火、没有掐灭蚊香……我也会哀其不幸，同时也很气愤，认为这种小事怎么会做不好。但后来我明白，这就是人生。”
“什么意思？”李希澹还真是不太明白。
黎薇思考了一下：“有两场火，一场火烧了一栋别墅，价值千万；一场火烧了一个流浪汉的家，不过几百，你认为哪一场火灾可惜？”
“千万吧？”李希澹试探性地回答，“这可是达到了两案的追诉标准。”
笑着点点头，黎薇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曾经调查过一个案子。案情很简单，就是一个收废品的人，他的废品全部烧完了。而因为这个人没有家，他的废品都存放在一个老乡家里，这下他不仅没有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还要对老乡进行赔偿。
“我当时去现场给这个人做笔录的时候，站在他身边就能闻到一股子恶臭，他也不识字，说话的时候很呆滞，感觉像是一个没有充电的机器人。根据调查，起火原因是废品中夹杂有自燃物，自燃物起火引发火灾。当时我还训斥了那个人，我怪他捡垃圾的时候没有好好检查一下，没有安全意识。而他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看着我，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虽然那个案件没有伤亡，甚至没有多少损失，但我一直都记得。没有人希望火灾的发生，而发生之后他们也无能为力。也许赵明在离开之后抱头痛哭，也许高兴地能飞起来，可那又能怎样？
“我们也只能去竭力寻找真相，想办法去避免悲剧的下一次发生。而对于人情世故，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与其这样，就安于做一个旁观者吧！”
李希澹很少听到黎薇用这种说教式的口吻说话，毕竟赵荣杰曾经说黎薇是一个很高傲的人，也不赞同自己拜黎薇为师父，但现在看起来……
与其说是高傲，倒不如说她已经安于做一朵墙角的玫瑰，感受太阳和雨，月亮和风，在丰满了岁月的同时也甘愿接受生命的一切馈赠。
可能……
她已经失去得太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希澹突然有这种想法。
两个人刚回到办公室，李希澹突然说：“黎高工，我想拜您为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