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程度令赵陌白不得不惊叹，所有的药物都没有辛晚的“故事”有疗效，姜莉莉的配合并不是昙花一现。
杨警官第二天来的时候，依旧得到了她完全乖觉的配合。
她还穿着整齐见了一下父母，父母说要好好治疗，姜莉莉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父母，就像是要把他们再一次深深地刻在她脑海里。
可是谁都知道，这已经是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了。
姜莉莉选择了保守治疗，说是治疗，方向也是让她在弥留之际不会那么痛苦罢了。
中午的时候，姜莉莉剧痛难忍，打了一个止痛针，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见了赵陌白。
她望着窗外的阳光，正当午时，阳光猛烈，她面上却死气沉沉，犹如即将隐没在地平线的夕阳，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她重复：“你问我为什么信任徐子昂？”
“你是个聪明人。”明明是夸赞的话，姜莉莉眼底却没有温度，甚至比之前还阴沉，“我怎么早没遇见你这么聪明的人呢。”
这听起来像是一种讽刺。
想到姜莉莉的遭遇，赵陌白也忍不住沉默下来，安慰不是，责备也不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姜莉莉吸了一口气，攒了攒力气，才缓缓开口：“其实五年前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钱大业，从我嫁进钱家村之后，他一共回村了两次，另一次……还要更早。”
可以追溯到，钱伟第一次带她回钱家村的时候。
一到钱伟家，姜莉莉就意识到，在恋爱中，关于家境这个方面，钱伟欺骗了她。但那时她一腔孤勇，想活得精彩，让父母看看，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所以咬牙认了下来，大不了就一起奋斗，她就不信两个人一起努力，会过不上好日子。
外出的时候，跟回村的钱大业擦肩而过，当时姜莉莉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着对她老公钱伟说：“这个还可以啊。”
旁若无人的轻慢态度让姜莉莉皱起了眉，可是钱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样子，依旧待他热络，甚至带着巴结，“赶不上钱总您啊，您这次回来是？”
“哦，我回来把我儿子接走。”
钱伟左右看了看，又莫名瞟了姜莉莉一眼，才压低声音问：“那嫂子呢？”
“一起走。”
“那边，没事吗？”
“放心吧，他都帮我处理好了，刘小芳不会说什么的，反正也没领证，谁也看不出来。”
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姜莉莉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钱大业看了姜莉莉一眼，又低下头，无奈一笑，这种表情该怎么形容呢，大抵就是——你这种身份，怎么配跟我讲话的？罢了，不跟你计较了。
姜莉莉感受到了，钱伟更感受到了，他瞪了姜莉莉一眼，权当她没出过声，笑眯眯地恭维：“还是他厉害，按照他说的，什么都能得到。”
钱大业顿了下，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眯起，“那个人……确实厉害。”
回忆终止。
意料之外的讯息，赵陌白蹙起眉头问：“这个‘他’是谁？”
姜莉莉神色寡淡地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名字。”
一个被推崇“厉害”的人。
林睿……赵陌白的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就浮现出这个名字来。
“这些话当时听着没觉得有什么，可是当我后悔了，逃跑无望，当钱伟每一次骂我、打我，这些话都会更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开始回忆我跟钱伟相识的经过，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几乎让我有一种错觉——”
“我落入了一个圈套。”
话音落下，赵陌白打了一个冷颤。
站在门口的辛晚见状侧身，将屋内的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一度。
姜莉莉看向窗外，没有焦点，“我跟徐子昂说过这些话，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出来，他对于自己母亲的死也有所怀疑，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有一个共同的源头呢？我这么想可能会很可笑，但是我的生命已经是一个笑话了。徐子昂跟我不一样，他明明有能力查证这一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来……”
赵陌白不理解：“这些话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对警方说呢？”
姜莉莉冷笑着摇摇头，“我说了有什么用？没人在意，警方在意的是犯罪，是人口拐卖，而我……万一这只是我的妄想呢？万一没有那些我臆想中的预谋呢？”
赵陌白：“你现在还认为这是你的妄想吗？”
“不！”这个字姜莉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赵陌白颔首，“当你觉得周围发生的事情有别于你对社会的认知，哪怕一时间找不到根源，也别怀疑，有问题的不是你，而是这件事本身。”
赵陌白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话，可是姜莉莉的双眼骤然淬满泪水，豆大的泪珠如有千斤，没有缓冲直落而下，没入洁白的被单上。
姜莉莉：“是啊，不该轻信自己的判断的时候，我信了，可是轮到该相信的时候，我怎么又在反复推测、又迟疑了呢？他们有问题，钱伟、钱大业，还有更多的人，有问题，如果钱伟接近我是有预谋的，那么钱大业接触他后来的妻子是不是也是有问题的？那个‘他’是谁？害我有今天这个下场的是谁？”
可这些疑问，赵陌白都无法回答姜莉莉。
“就算你信我，又能怎么样呢……我的丈夫已经死了，钱大业也犯了事儿，关于钱家村那一小伙人这些年做的丑事，钱七、钱招娣、丁秀华……我都告诉杨警官了，警方会得到他们想要的，谁还会在意我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呢？”
“不会的。”赵陌白向她保证，“我会在意，我会弄明白这一切——你会看到那一天的。”
姜莉莉直愣愣地看着他。
她突然说：“如果我当初遇见的是你改多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烂人。”
依稀从这样饱经沧桑的脸上，窥见了她更年轻时候的影子。
赵陌白难得的也有失落。
取证告一段落，赵陌白收起录音笔，起身准备离开。
脚下的步子很沉，沉到他有点迈不开脚。
虽然刚才说过什么“你会看到那一天的”，可是除非有奇迹发生，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一次见面，大概率就是最后一面了。
姜莉莉做了坏事，也不是说同情她，只是唏嘘。
姜莉莉的视线从赵陌白脸上挪到了后面一直站着沉默不语的辛晚身上。
她突然开口：“你记着对我的承诺。”
辛晚颔首：“我不会忘的，我们都不会忘的。”
姜莉莉扯唇一笑，“那就好。”
两个人刚走出去，病房外的小护士就进来了，进来前还白了赵陌白一眼。
赵陌白：……
从出生开始他就没这么招人烦过！
一口气憋回去，赵陌白闷声对辛晚说：“我们走吧。”
几乎同时，“唰”的一声。
赵陌白一回头，是姜莉莉起身，把窗户拉开了。
今日无风，阳光照在她面上，双目晶莹，干枯的面容奇迹般地回春。
门外一直徘徊的小护士忍不住推门进来，“你现在不能着凉，快关上。”
赵陌白右眼皮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有不好的预感，男人声音都放轻了，“姜莉莉，你先过来。”
姜莉莉好像没听到，伸手指向虚空。
“看啊，蝴蝶。”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白云悠悠，万里晴空。
她的手在虚空中一抓，扑向一个璀璨瑰丽的梦境，猛地从三楼栽倒下去。
快得像一道流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