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一月。
高丽的天气越来越冷,高丽的局势却并未因寒意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朝堂上,崔莹和王昌的冲突是越来越多了。
开京王宫,朝议。
崔莹侃侃而谈,力陈当今糜烂的局势道:“大王,从北界到东界,从全罗道到胶州道,民乱四起,更有作奸犯科者趁乱行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说着,崔莹遥遥指着王宫之外,道:“请大王听一听开京百姓的心声,百姓每日担惊受怕,担心那些来自高丽各地的百姓汇聚起来,洗劫开京,请大王下令,终止新政,以安民心!”
崔莹说得很漂亮,口口声声为了高丽,为了开京百姓,但他岂会为百姓发声?崔莹真正担心的是那群刁民冲进开京,动摇开京勋贵的产业,更担心废除“田柴科制”之后,动摇崔家的权势。
崔氏一族通过“田柴科制”,兼并了海量的土地,怎么可能放弃到嘴里的肥肉?
王昌的脸色有些难看,环视四周,说道:“崔大人,这不过是你的一家之言罢了,废除‘田柴科制’利国利民,你难道没有看到百姓的响应?”
王昌希望有大臣能站出来,驳斥崔莹,不过大多数官员都地下头不敢触霉头。
李穑缓缓走出,对王昌说道:“大王,臣认为您应该坚持废除弊政,不可因为少数人的挑唆,便动摇决心!”
难得有人站出来,驳斥崔莹,王昌顿时喜出望外。
就听李穑继续说道:“百姓了解了新政,支持新政,这正是民心所在,崔大人,开京才多大,开京一共才多少人?怎么代表得了我高丽全部的百姓呢?”
李穑忠于高丽,更忠于高丽王。
高丽战事最艰难的时候,李穑敢于前往辽东,求杨帆出兵,王禑传位于王昌后,李穑依旧对王族忠心耿耿。
李穑出言,自然有人跳出来对他发难。
郑梦周冷哼一声,说道:“李大人,开京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为何不能代表高丽的百姓?何况,据我所知,你李大人的胞弟,可是在家乡用不光彩的手段占据了不少田地的,你李大人难道不知道?”
李穑微微皱眉,说道:“郑大人,说话要有凭证,你说的本官怎么不知道?”
郑梦周冷冷一笑,道:“李大人不知道不代表没有,此事只要去查便一目了然,你李穑大人有什么脸,为民请命?”
李穑与郑梦周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谁都无法说服谁。
崔莹忽然间瞥了李穑一眼,呵斥道:“李穑,这朝堂上哪里有你说话的份?你别以为你有功劳在身,就能胡言乱语,退下!”
李穑全身一震,他能与郑梦周争论不休,却不敢违抗崔莹的话。
见李穑退了回去,王昌只觉得一股邪火,蹿到了头顶,他伸出手,道:“李大人,站住!崔大人让你退下你就退下么?本王可没有让你退下!”
李穑听出了王昌话里面的火气,遂停下脚步左右为难。
崔莹闻言眉毛一挑,说道:“大王,李穑在朝堂上大放厥词,妖言惑众,有祸乱朝纲之嫌,请大王将李穑逐出王宫,让他在家中好好地反省!”
王昌刚登基的时候,崔莹也用过一样的借口,驱逐敢与他对着干的臣子。
王昌迫于形势不敢不从,可是今日,王昌却一改常态,格外的坚毅:“崔大人,本王从未说过李大人在祸乱朝纲,你直接为他定罪,可问过了本王?”
崔莹微微一怔,没想到王昌会忤逆他的意思,崔莹道:“大王,李穑居心叵测,大王休要被李穑给蒙蔽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王昌的语气更加冷了:“你当本王是三岁孩子,几句话就会被蒙蔽不成?崔大人,你一直在为本王做判断,这高丽究竟是你崔大人作主,还是本王作主?”
王昌的这句话说得够重的,崔莹当即脸色一变,道:“大王这是何意?臣从未有帮大王做判断的意思,大王这番话让臣无地自容,若大王真的信不过老臣,老臣愿辞官归乡!”
群臣听闻崔莹与王昌的对话,彼此的火气越来越大。
白文书与田禄生等官员,都出来打圆场,白文书劝说道:“崔大人,何至于此?您是先王的重臣,受命辅佐新君,怎么能动不动就辞官归乡?”
崔莹泪流满面,道:“老夫受先王大恩,决心辅佐大王,殚精竭虑不敢懈怠,但新王却听信他人谗言,既然如此,老夫这个顾命大臣不做也罢!”
王昌被气得脸色苍白,对崔莹的忍受到了极点,怒吼道:“本王必须事事都听崔大人的,才叫从谏如流?除了你崔大人之外的大臣的意见,都是谗言?好,崔大人既然不想当官辅佐本王,本王成全你!”
“着令,褫夺崔莹一切官职,限期半个月内,离开京城告老还乡!”
崔莹傻眼了,其他的臣子们也傻眼了,就连李穑都愣住了。
李穑是不满崔莹专横跋扈,但崔莹对稳固朝局,辅佐王昌这一点上做得还是不错的。
李穑连忙向王昌求情,说道:“大王,崔大人说话的确有不妥之处,但崔大人是三朝重臣,又是皇亲国戚,请大王暂息雷霆之怒,给崔大人一个机会吧!”
崔莹的神情极为复杂,但他还是向王昌叩首:“老臣领旨!望大王从今往后好自为之,辨别忠奸,不要上了小人的当!”
王昌的脸颊在微微抽搐,低吼道:“来人,将崔大人给本王‘请’出去,昭告全国,崔大人已经被本王罢官!罢官!”
王昌对崔莹的不满与怨恨由来已久,他在崔莹手中就像是一个傀儡一般,今日崔莹主动请辞,王昌已经顾不得许多,索性趁着这个机会,直接赶走崔莹。
崔莹离开了,他王昌才是真正的“高丽王”!
王昌在朝议上,罢免了崔莹的官职,初时还有些后悔,后悔一时冲动,不过,当他离开朝会之后,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了云端。
王昌身边的内官见王昌心情极好,说道:“大王,您今日是怎的了?”
王昌嘴角含笑,反问道:“嗯?本王与往日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内官闻言,笑了笑,道:“往日大王您总是心事重重眉头不展,只有去杨总兵府邸的时候才会开怀,可今日您眉眼都含着笑,老奴斗胆一问,您莫不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王昌好像甩掉了一个大包袱,神清气爽,听闻内官的话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过去过得太压抑。
他一出生就是世子,从小衣食无忧,对权力没有多大的野心。
若不是王禑旧疾复发,必须前往辽东,王昌真的不想接过高丽这个烂摊子。
继任高丽王后,王昌处处受到制约,尤其是崔莹,俨然成了他头顶上的太上皇。
王昌过得苦闷、压抑,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每日愁眉不展,直到今日。
王昌兴致大起,说道:“当然有好事,大大的好事,你去准备好上好的酒菜,送去杨先生府邸,今夜本王要与杨先生彻夜畅饮!”
内官答应了一声,说道:“大王,云鼎红与长生醉,大王要带哪种?”
王昌大袖一挥,朗声笑道:“都带上!两种美酒各有千秋,正适合这大好的日子!哈哈哈!”
开京,崔府。
崔莹被高丽王罢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开京的大街小巷,引起无数人热议。
有人觉得崔莹完了,他的霸道行径到此为止,崔家的富贵也会戛然而止。
有人觉得崔莹肯定完了,但是崔家不会有事,毕竟新王王昌的母亲,就来自崔氏。
崔莹家门前面门庭若市的景象消失,一夕之间,崔莹就从重臣变成了白衣,那群捧着崔莹的人,都害怕与崔莹扯上关系。
当夜,崔莹在后院独酌。
家中的管家前来禀报:有两位客人来了!
这两位客人一文一武,文的那位正是一直巴结崔莹的郑梦周,武的那位,乃是白文宝之弟——白文书。
二人来到后院,向崔莹见礼,崔莹却自嘲道:“两位大人何须多礼?如今老夫不过是一富贵闲人,没有官职在身,可当不得两位的礼数。”
郑梦周微微一笑,说道:“崔大人,您德高望重,在朝堂的地位举足轻重,就算崔大人没有官职在身,吾等也视崔大人为恩师,敬重您!”
白文书不显山不露水,却少有人知道白文书是崔莹的人。
如今崔莹被罢官,白文书是最着急的人,生怕崔莹从此一蹶不振,那他白文书的大靠山可就要倒了!
白文书有些焦急地说道:“崔公,您可不能就此沉沦,吾等都在等着您一声令下!”
崔莹的眉毛微微一挑,道:“等老夫一声令下?呵呵,老夫还能指挥得动谁?”他嘴上说得话很丧气,眼珠却无比明亮。
郑梦周给白文书使了一个眼色,让白文书别着急,然后凑到了崔莹的面前,说道:“崔公,我们得到消息,大王在朝议之后直接去了杨府,找杨帆喝酒去了!”
崔莹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逐渐发冷,道:“大王素来喜欢去找杨帆畅饮,这没什么……”
郑梦周叹了口气,火上浇油:“崔公,大王去找杨帆,还带去了‘云鼎红’与‘长生醉’,那好酒先王都舍不得喝,大王一下子带去了四坛子,直到如今,都没有出来呢!大王怕是会在杨帆府邸留宿!”
王昌自打登基之后,从未去任何一个臣子家中饮酒,更别说留宿了。
王昌对杨帆的信任与看重,超过高丽的任何一位臣子。
崔莹微微眯起眼睛,说道:“留宿?看来大王有很多的话,要与杨帆说,杨帆啊杨帆,你到底要蛊惑吾王到什么时候?”
白文书面露凶光,对崔莹说道:“崔公,大王登基的时候对您言听计从,可自从大王与那杨帆厮混之后,对崔公日渐疏远,还搞出了什么废除‘田柴科制’的闹剧,祖宗之法岂能轻易改变?”
白文书与崔莹一样,通过“田柴科制”获取了巨大的利益,对杨帆恨之入骨。
白文书上前一步,道:“如今大王走火入魔,听信杨帆的谗言,崔公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今日大王罢免了崔公的官职,一定是杨帆教唆指使,如果您再推下一步,将来,杨帆能放过您?”
崔莹闻言抚须,轻声说道:“你们二人要老夫背叛高丽?行不轨之事?那老夫与逆贼李成桂,还有什么区别?”
郑梦周闻言微微一笑,道:“崔公怎么能与李成桂一样?您这是清君侧,扶持新君上位,先王的幼子淳朴敦厚,比当今的王更适合当王,将来扶持了新君,这朝中的事务不还是要靠崔公您?”
郑梦周的话让崔莹的眼睛微微一亮,王禑的幼子今年才八岁,什么都不懂。
若是让那小娃娃成了新王,以后朝堂将是崔莹的一言堂,他不禁怦然心动,然后慢慢说道:“田禄生与白将军同掌管军权,要清君侧必须先将田禄生调离京城,还有那杨帆,若老夫对新王动手,杨帆定不会袖手旁观!”
郑梦周与白文书对视一眼,白文书说道:“崔公,白文书愿意为先锋,诛杀杨帆!省得他坏了崔公的大事!”
崔莹站起身眼珠不断转动,道:“诛杀杨帆,明军群龙无首,只要扼守住石桥关与乐游城,则明军就翻不起什么风浪,不过,这罪名不能咱们来担负着。”
郑梦周立刻明白了崔莹的意思,道:“你是说,将诛杀杨帆的罪名推到新王身上,然后再斩草除根让新王当替死鬼?崔公的计谋,妙呀!”
白文书闻言也听得佩服不已,说道:“崔公高瞻远瞩,在下佩服!这样新王不在了,责任自然就是他的,与吾等无关。”
崔莹微微一笑,心中不禁畅想起未来他独揽大权,一步步走上权力巅峰的美妙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