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璟尧大概是在东北冻惯了,此时北京城虽积雪未化,但阳光却明亮的像夏天。他穿了一件深灰色的人字纹昵大衣,连围巾都没戴就出了璟园。一路上脚步轻快,踏着雪踩着光,很快就到了大太太的园子。
一进入园子,扑面而来一阵腊梅的香气裹着冰霜,有一种特别的冷香。他绕过层层叠叠的假山和已经冰封的水塘。进到正厅,不见其人,但已闻欢愉谈笑之声,人似乎不少。他顺着正厅的外廊走到尽头,一眼便望见后院中央热闹非凡的玻璃房。
说房其实不太准确,之前是个四面空敞的西式洋亭,这会儿绕着四根白漆罗马柱不知何时围了一整圈玻璃,那玻璃还不完全透明,上面雕的花纹有棱有角,四面八方的折射着阳光,一眼望去真是个漂亮极了的玻璃阳光房。
陆璟尧从一出现,屋内说话聊天的人就已经看到他了,只是等了一会儿,却仍不见他过来,一个一身雪白旗袍的女子探出来,喊了一声,“老四来了,怎么不进来?半年不见,突然害羞了?”女子声音甜俏逗趣,惹的一屋子人顿时欢笑不已,她是陆璟尧的三嫂宋雪燕,与大嫂比起来,她更是活泼开朗一些。。
“是啊,老四,别是忘记我们都是谁了吧?”有一通身贵气的紫衣妇人也跟着玩笑。
陆璟尧嘴角一扬,迈着长腿进到屋内,屋内暖烘烘的,全是女人,又是花香又是音乐,他是真的有些不适应,不过嘴上自是不能言明的,“薛姨和三嫂还是那么爱开玩笑,都说近乡情怯,我见着大家,自然也是如此。”
“大姐,你听着老四说的吗?这要结婚的人了,嘴就是甜的呀。”二姨太梅莉是上海人,说话有着浓浓上海口音。
“是啊,我看不仅嘴说话甜了,人也是更一表人才了呢,瞧瞧这个头又高又俊的。”五姨太薛婉儿也加入调侃之列,一双眼珠打量完陆璟尧又瞅着其他人,掩唇直笑。
“好了,你们别打趣他,好不容易人来了,先用早饭吧。”主位上的大太太宋凌笑着圆了个场,让丫鬟们开始上早饭。
陆璟尧也终于得了空跟大家一一打招呼,母亲、梅姨、薛姨、大嫂、三嫂,全都一一见礼。
陆璟尧刚坐下,一个一直未说话的少女模样的女子不乐意了,“四哥偏心,我这么大个美女坐在这里,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坐在薛婉儿旁边的小丫头开口,很是不高兴的嘟着嘴扭头不看陆璟尧。
小姑娘是陆家最小的小八,五太太薛婉儿的女儿陆珍珠,今年十二岁。人如其名,因为得的晚,一家人宠的不得了,养成如今这圆圆滚滚、白白胖胖的珍珠模样,很是可爱,脾气自然也是不小。
陆璟尧哑然失笑,抬手弹指敲了一下她的头,“人小鬼大,见着你四哥,你不先跟我问好,还等我先跟你打招呼?”
陆璟尧虽然玩笑似的说,但在座的几位哪个不是人精,不约而同地都看向陆珍珠,五姨太不动声色的用腿轻轻碰了一下陆珍珠。
“四哥……”陆珍珠闷闷的叫了一声。
陆璟尧淡淡一笑,长臂一伸又要拍她的头,“乖。”
陆珍珠侧身一躲,双手小心护着头发,“别再拍我头了,四哥,一会儿头发乱了就不漂亮了。”
“好了,漂亮漂亮着呢,赶紧吃饭吧。”五姨太薛婉儿夹了一个水晶包放在女儿碗里。
窗外红梅覆雪,雪山晶莹,屋内大家都在默默地用餐,时不时闲聊几句,一室温馨。陆珍珠吃了几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陆璟尧:“四哥,新嫂子漂亮吗?”
陆璟尧停下喝汤的手,怔了怔,正犹豫着不知怎么说,却不想被大嫂白舒婷抢了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
“跟我比呢?比我还漂亮吗?”陆珍珠放下碗筷,双手规矩地放在双膝上,挺直了腰板,摆出一个自认为很端庄漂亮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舒婷,誓要赢了的样子。
大家见她这般可爱搞笑,都不禁笑出了声。
“这个啊,到时候你自已见了她再看吧。”白舒婷笑着说。
“那位沈小姐,今年多大了?是做什么的?”陆珍珠接着问。
“沈小姐还是学生,在读大学。”白舒婷本是想替陆璟尧解围一二,哪里知道这丫头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在座的,除了大太太和陆璟尧认识清桅,也就只有她能回答这些问题了。
陆珍珠一听,扒着陆璟尧,“四哥,真的假的?沈小姐还在读书?学什么的?”
“她,学医。” 不是沈小姐,不是沈清桅,是她。屋里人一时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暧昧了。
“学医啊,那她会不会有点凶啊?”陆珍珠大概是直接忘记了吃饭,一门心思全在探寻清桅,“四哥,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陆珍珠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陆璟尧自顾自地几口喝完汤,又吃了几个包子,“母亲,我那边还有事,先走了。”
“珍珠,快别问了,再问都要把你四哥问跑了。”三嫂宋雪燕打趣道,其他几人跟着笑。
陆夫人这会儿也吃的差不多了,加上一屋子女眷,想着他定是呆久了不自在,便也没有强留,“去吧,这几天家里客人多,你多陪着些。你父亲和三哥都忙不过来。”
“恩,我一会儿便去找父亲和三哥。”陆璟尧应下话,又跟其他几人打过招呼,便离开了。
他出来的时候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走的后院小径,后院是整整一片梅林,此时开的正艳,枝如蟠螭或孤削如笔,花吐胭脂,上覆白雪,冷香阵阵。他踩着地上毛绒绒的雪,发出嚓吱嚓吱地响声,与枝头麻雀的嬉闹之声,互相游戏。
父亲喜欢梅花,好像是很多年的事,这么多年住哪儿都要栽上几棵,观赏之用。而这一院子梅花当年也是父亲让人种的,依稀记得还是让人从南京空运过来的树苗,请南京的园艺师傅帮忙设计栽种,讲究很多,每年修枝裁剪,施肥去虫,当宠物一样养。
他对梅花也没什么特别喜欢,此时见着倒是觉得煞是好看。
“四少,您不在的这段时间,沈小姐来军部找过您。”武阳走在陆璟尧身侧汇报着。
陆璟尧没有说话,只是侧目看了眼武阳,后者似是得了令,把那天在军部大楼外遇到清桅和宋琪的事情说了一遍。
事情说完,几个人已经坐在车上,武阳一拧车钥匙,打着方向盘,却有点犯了难,试探着开口,“四少,是去见沈小姐吗?”
陆璟尧脱下羊皮手套,蓦地脑海里划过那晚在医院时清桅那双水润的眸子,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道,“去西区军营。”
“好嘞。”武阳嘴有答应的爽快,心里却很是不解,难道刚跟他说的沈小姐的事,他都没在听吗?
这几日的陆公馆可谓热闹非凡,门庭若市,陆璟尧一直在西区军营呆到了结婚前一天才回去。他本想躲到当天晚上再回去的,但奈何一家人子都为他的婚事忙得不可交,特别是三哥,连着几天醉的不省人事,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躲清闲。
“舟亭,如果有大哥的电报,记得随时告诉我。”他没忘了远在东北的陆阅川。
回到家,果不其然就忙到了很晚,林书良和墨白带着当时一起留学的同学、还有部队的一些年轻人,平时虽然敬他怕他,但这个时候一个个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似的,灌起酒来毫不客气。
林书良、墨白走的时候已是醺然大醉,他自已也喝了不少,回璟园的路上,一步一晃,步履飘然。看着高悬的花灯,他意识恍惚,好似望到了杭州虎跑那青翠茶园里明媚如桅子花的一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