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寒雾弥漫,淅淅沥沥一夜雨,院里的山茶被打得七零八落,像被撕碎的油画,淌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砰!轰然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沈清桅惊恐地回眸之际,只觉背后一股无形之力猛然推来,她瞬间坠入黄浦江。
大雨滂沱,淹没了她整个世界,她甚至来不及睁开眼瞥清那个模糊的身影。
是谁?是谁竟如此狠毒推她坠江?
江水冰冷刺骨,她在水中拼命挣扎,大声呼救,却发现自已发不出半点声音。江水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掐住她的喉咙,她感觉自已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随江水流逝,她好像真的要死了……
咚咚咚……一阵急促地敲门声陡然响起。
沈清桅瞬间被惊醒,她猛然坐起来身,惊恐的睁开眼睛,不断地喘着粗气……湿寒的冷气顺着老旧雕花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她斜倚在沙发上,肩膀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她抬眸四下里张望一圈,看清办公室的样子,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搓了搓脸,好让自已更清醒一些。
回国一周,时差还是没有完全倒过来,加上昨天两台手术,眼皮有千斤重一样,愣眼底深红,再明显不过的疲惫。
沈清桅起身去了独立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简单地洗了个脸。
上海冬天的水真冷,跟那年冬天黄浦江的水一样,锥心刺骨。
沈清桅从洗手间出来,助理陈又夏已经等在办公桌旁,还贴心地带了一杯热咖啡。
“沈医生,早。” 陈又夏微笑问候。
“早。”她微笑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谢谢。”
“沈医生,你脸色不太好……”
“没事,可能没休息好,”沈清桅笑了笑,抬手腕看了下时间,“走,到查房时间了。”
位于法租界的上海宁济医院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综合性大医院,设备先进,技术过硬。沈清桅刚归国就能在宁济外科入职主任医师,得益于她优秀的美国宾夕法尼亚医学院留学经历,当然还有他的力荐。
时钟敲了八下,正好早上八点整,沈清桅刚查完房回到办公室。
刚进门,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秦师兄早,你怎么来了?”
秦书钧闻声转过身看她,一身雪白医生袍的沈清桅,长发束成低马尾,褪了些学生气,多了几分干练和沉静。
“怎么样?还习惯吗?” 他递给她一杯热水。
“恩,有点忙,但应付的过来。” 沈清桅双手握着水杯取暖,抬头看着秦书钧,“谢谢你,秦师兄,没有你的帮忙,我回国找工作不会这么顺利。”
她本来有自已的医院,有自已的事业,却因为那个人,什么都没有了,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真的谢谢。”清桅微微颔首,她总是这样客气,给人亲切又不真切的感觉。
秦书钧看着她满眼真诚,抬手拍了拍沈清桅的发顶,有些话,他在犹豫。 “能帮到你我很开心,也算是弥补当年……”
“不要这样想,秦师兄。”沈清栀知道他要说什么,率先打断他,“当年,你也只是做了认为对的选择,钱权之下,我们都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沈清桅不再看他,转而看向窗外。
医院门口来往看病的人很多,老人、小孩,走路的,坐汽车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花了多少钱,托了几层关系才预约到号。富庶贫穷、高低贵贱,这里的三六九等划的分分明明。
不管当年怎样,但一切都过去了,还能活着,她很知足。
“下班有时间吗?五年没回来,带你四处转转?”秦书钧看沈清桅神色凝重,新起一个话头。
“抱歉,今天不行,我要去接桐铜。” 她微笑拒绝。
“你把桐桐也带回来了?”秦书钧有些意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可爱小女孩。
“当时分开的时候哭的不行,根本没办法走,加上我也不知道几时能回去,或者有没有命再回去……” 沈清桅说起女儿,是满心欢喜和疼爱的,那是支撑她一路走过来唯一的亮光。“我实在舍不得,只好带她一起回来。”
“可现下国内这个情况,你实在不该。你要工作,还要照顾她,日子越发不容易。”秦书钧语气有些许责备,但更多的是疼惜。
“眼下中国,谁的日子容易呢?都不容易。” 沈清桅说出这句话,眼前似看到一片荒芜。
日本一路从东北打到北平、天津至山东、江苏,一路南下,战事不断,炮火连天,国内局势一天一变,动荡不安,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流离失所,饿死战死,数不胜数。她在国外时,每每看到国内的新闻报道,都彻夜难眠,心痛不止。
她当初选择学医,就是希望有一天能为国效力,能救治哪怕一个中国人,她都此生值得。
沈清桅看着窗外,早晨的浓雾还没有散去,贵宾通道口一阵汽笛声吸引了她。
透过高大的梧桐树缝隙,隐约看到车道上有一黑色的轿车,从押后的军用吉普车上跳下来的身穿深灰色制服的卫兵,落地便立即分散警戒。不一会儿从黑色的轿车上下来一位身形健壮的军官,他似乎腿脚不太便利,有个卫兵想扶他,却被他推开,独自走进医院。
那人似乎察觉有人在看他,他抬头望了一眼这边的窗户,只一瞬。沈清桅便看清了那张脸,呼吸一窒,她想都没想的立即转身跑了出去。
秦书钧酝酿了半晌安慰的话,正要说出口,却见她突然神色慌张的跑出去,只得大叫一声,“清桅!”
沈清桅没有理睬,只疯狂地往楼下跑,眼前的台阶仿佛错了位,一个不小心她就能一路滚下去。从门诊大厅刚取完东西回来的陈又夏看见沈医生发疯一样往楼下跑,心里着急,也急忙跟了过去。
沈清桅一口气跑下五楼,慌乱地四处寻找那个身影,人群里一个一个望过去,不是,不是,还不是……她觉得自已的心脏都快停止了。
突然,在门外那辆吉普车旁,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要上车,清桅急忙推开人群,大声喊道,“舟亭。!”
男人闻声回望,便看到停在他四五米之外的沈清桅,眼中惊诧不已。他撤下那只已经踩上车的长腿,稳住心神,立即转身,双腿并拢,干净利落地行了一个军礼,“四少奶奶。”
沈清桅这回认真看清了面前的人,还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没有伤也没有疤,只是头发更短了,显得更精干,更成熟,没错,是真实的当年陆家东北部队的高级军官舟亭。
她眼前一阵恍惚,脑中乱作一团,她有很多问题要问,却不知道要从何问起。
她沉默良久,屏住呼吸,铮铮地的看着他,怕是错觉,只问了一句,“你没有死?”
“没有。”舟亭毫不犹豫地沉声回答。
沈清桅听到回答,眼里骤然聚起泪水,攥的发白的双拳松开,身型一松,似是有千斤的重担终于卸下。
她看着站在浓雾里的舟亭,代替了她无数噩梦里那个黑影,她终于可以放过自已了。
她惨然一笑,低声说道,“没死就好。”似有似无。
未等舟亭再说什么,沈清桅也不再看他,转身回了医院。
“沈医生,您还好吗?”陈又夏跟在她后身轻声问,她看出清桅神情有点恍惚。
沈清桅点点头,“我有点不舒服,先下班,医院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她回到办公室脱了白色的医生袍,穿上黑色的呢子大衣,出了门。
她租的房子离医院不远,出了医院,她准备去坐有轨电车回家。
一路上红色的石库门砖,青灰色的瓦,连排的法国梧桐树,寒雾将散未散,她一个人安静地走着。
舟亭的死,是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痛,是夜夜难寐的梦魇,折磨了她好多年,甚至是导致她被迫出国的原因之一。
不管是在北平谨小慎微的沈府,还是在东北危机四伏的战场,她都从来不曾想过“人命”会和自已扯上关系。
当年跳下黄浦江,是万全之下的下下策,却没想到舟亭会毫不犹豫跳下来救自已,她被救起来送到医院。
而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男人却告诉她,舟亭被湍急的浪卷走,他死了,因为救她而死。
可如今才知晓,他竟是骗她,他又骗了她,还一骗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