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楹再度折回了西院,漫天雪花纷扬而落,不多会儿便将庭院裹上了一层银霜。
辞楹朝栾树下的一四方矮木屋行去,还未到,来福便摇头摆尾地从洞口蹦跶了出来,绕着她往身上扑。
“对不起呀来福,成婚那日处处都是爆竹,怕你吓着,就没放你出去。”辞楹蹲下,揉着大白犬的长耳,笑眯眯道:“今日回来,是要带你去新家,你可得乖一些。”
“汪——”来福似乎有怨气。
它能嗅到辞楹的身上有不一样的气息,这气息熟悉又陌生,令它格外躁动。
“怎么,这三日阮淙予克扣你的口粮了?”辞楹好笑。
来福却忽然撒腿往院子外冲了去。
辞楹心下一惊,被它身上的绳索拽得一路小跑。
不远处的垂花门里,谢寻微正抱着她的狐裘大氅,立在漫天飞雪中,他的肩上落了一层白,乍一看似披了一层云锦。
辞楹愣了一下。
来福并未吠叫,而是围着谢寻微上蹿下跳,恨不能跃到他身上去。
来福不懂人与人之间的礼数,它只会用最简单的摇尾和蹦跳表达自已的喜悦,辞楹看着吃里扒外的来福,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原来它的记忆也能回溯到五年前。
“它还记得你。”辞楹立在栾树下,对谢寻微道。
谢寻微无措地接受着来福的热情,与它“握着手”。
他看着院中的一人一犬,恍惚间觉得周遭都变得虚无,空茫中有声音远远而来,在他耳边提醒——是这个姑娘带着她的白犬,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越过万重山水,经过云月倒转的岁月,虽然只是奄奄一息时走马灯似看了一眼,却也足够让他铭记终身。
他本应心存感激。
他一下便笑了,揉了揉来福的脖颈,问辞楹:“你怎么大婚那日没带上它?”
辞楹走到他跟前,将来福身上的绳索取了下来:“它怕爆竹,我也没来得及跟殿下说,担心殿下容不下它。”
谢寻微:“我看起来像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吗?”
辞楹点了点头:“像。”
谢寻微:“……”
他无奈朝她看去,却发现她也在笑,碎雪落入她的眉眼,似在明丽的山水间氤氲出了迷蒙的晓雾,月笼轻纱一般,看不透,却更引得人想一探究竟。
“衣裳穿好。”谢寻微把大氅递给她。
辞楹欣然接过,利落披上。
她正欲道一声谢,身前的人又道:“屋外冷,别感染了风寒,说进了我谢家的门三天两头都在生病。”
辞楹原本觉得大氅足够暖和,但他这句话出口,那点暖意便似刹那消散了。
她凑到谢寻微耳边,忍无可忍道:“殿下,其实我觉得,你的表面功夫做得实在到位,逢年过节府上搭台唱戏时,你都不用去戏园子里请人。”
谢寻微:“你还真是……”牙尖嘴利。
两人凑得极近,呼吸间吐出的白雾飘散在彼此身前,乍一看亲密无间,视线交接处却是一片刀光剑影。
而这在外人看来,却是新婚夫妇耳鬓厮磨,院子里的丫鬟甚至捂住了眼,艳羡着大小姐和姑爷恩爱非常。
最终,还是谢寻微先转了身,朝风雪中行去。
辞楹扯了扯狐裘,当仁不让地也跟了过去。
午膳已经在前厅备好,玉盘珍馐,满室鲜香,是辞楹回京后在阮宅见过的最丰盛的一顿。
半途中,阮应竹甚至让丫鬟给她布起了菜:“鲈鱼头骨缝中的肉最嫩,给大小姐。”
辞楹受宠若惊。
她明白这顿饭是借了谢寻微的光,阮应竹或是忌惮谢寻微的身份,或是想从谢寻微那图利,但又无法明着冲谢寻微谄媚,于是成了她受恩。
阮应竹笑道:“阿楹回京的时间短,她阿爹南下时执意带走了她,我同她叔母想照顾也照顾不上,如今好不容易回了京,这才一个多月,她又嫁去了王府,说实在的,我这做叔父的是真心不舍……”
辞楹听了这话,抬眼看了下阮应竹。
辞楹离京时,阮应竹未曾说过一句挽留的话,异乡十载,他写的家书不过两封,未曾有一个字问到辞楹,来来回回那些话,无非是让阮应淮莫要再行鲁莽刚直之事,影响阮家人的前程。回京后,若非他膝下无女,辞楹尚有婚配上的价值,阮应竹恐怕也没有太多温言温语。
辞楹想看看,说了这般昧良心的话,阮应竹会不会脸红。
目前来看,阮应竹脸皮比周菀厚。
“爹爹从前也常同辞楹说,叔父最是顾念血脉亲情,说会去南方看望我们,辞楹猜,若非叔父公务繁忙,这十年间怎么着也得南来北往地跑了四五趟了,也不至于一次都没能去成,爹爹去世后,叔父都没来得及奔丧。叔父,朝中有您这般舍小家为大家的臣子,真是百姓之福。”
辞楹的语气温柔,眼神真挚,乍一听格外真情实感。
可阮应竹那张老脸,不知何时烧成了火烧云。
“今日是你回门的日子,莫要再提那些悲伤的过往了,都开心一些,来,吃菜。”阮应竹拾掇起公筷,亲自站起身给辞楹夹了一块肉。
辞楹勾唇一笑,咸甜可口的肉入口,识趣地闭了嘴。
谢寻微看着二人,眉头微拢:“……”分明这丫头的戏更好。
两人没有在阮府待太久,用过午膳便请了辞。
天上仍是层云如盖,北风不歇,雪却是时落时停,回府的马车行得缓慢。
耳边都是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嘎吱声。
新妇归宁,在她的理解中,多是出嫁的女儿回家与至亲正式话别,可今日这一遭,她不仅没有与阮家人互诉衷肠,反倒勾起了种种有关父亲的记忆。
她靠在车窗边沉默了许久,直至车身猛地一晃,案几上的烛火“啪”地一声滚落,她俯身去拾时,发现座椅下的竹匣中放着许多卷宗。
她看向谢寻微:“上回让殿下帮忙查李老板和姜娘子,殿下可查到些眉目了?”
这话过于突兀,谢寻微险些没反应过来。
车室晃荡,几缕天光从车窗的缝隙漏进,辞楹的面庞也被映得忽明忽暗。
谢寻微:“你一直垂着头,是在想案子的事?”
辞楹并不否认,她总不能因嫁了人,得了叔父叔母的三两句关切,便将寻杀父仇人之事抛诸脑后。
谢寻微见她一脸认真,并未再卖关子。
他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从一侧的竹匣中翻来一沓卷宗,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