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并非沈皇后所生,是后宫众所周知的秘密。
太子的生母姓罗,从前是坤宁宫当差的宫婢,沈皇后怀二皇子期间为了固宠,便将模样和气质出众的罗氏献给了昭元帝。
罗氏忠心温顺,即便得了圣宠,却从未忘记沈皇后的提携之恩,事事都维护着沈皇后,在旁人看来,两人感情好得如同亲姐妹。谁料第二年,二皇子因为先天不足夭折了,而罗氏却在此时有了身孕,这让沈皇后备受打击,与罗氏也越走越远。
昭元六年的夏至,三皇子萧玄出生,昭元帝大喜,晋了罗氏为良妃,可罗氏却因生产时大伤元气,缠绵病榻两载后便撒手人寰了。临终前,罗氏担心自已的孩儿被沈皇后针对,求昭元帝让自已见了沈皇后最后一面。
罗氏伏在榻边,奄奄一息:“妾身所有的荣华都是娘娘给的,妾身一直铭记于心,从未想过争什么,只是妾身得知自已有了身孕时,是真的怕这个小生命离妾身而去,妾身少时流离,辗转入宫,不曾感受过亲情的美好,所以格外渴望有个亲人,还愿娘娘能原谅妾身的这点私心。”
“可如今,妾身没法陪他长大了,这一切都是妾身咎由自取,是妾身不该生了妄念,但玄儿却是那么听话的一个孩子,他自生下来就很乖,娘娘你看,他长得和二皇子多像啊。”
罗氏强撑着病体,招手唤来了刚学会说话的萧玄:“玄儿,叫母后。”
萧玄踩着东倒西歪的步子走到沈皇后身前,伸出一只小手,抓住了沈皇后的小指,唤了一声:“阿娘。”
那一声“阿娘”似冬日的流火,融化了沈皇后坚硬的心防,她看着萧玄稚嫩的眼眸,就仿若见到了自已的孩儿。
她也回握住了萧玄的手。
罗氏走后,她将萧玄养在了膝下,给了他嫡皇子的身份,她也慢慢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这些年,她一心一意待萧玄,只求将他养成明君,自已也能流芳百世。
萧玄天资聪颖,知礼孝顺,她这个母后向来以他为荣,可她没想到,在选妃这件事上,两人会产生这么大的分歧。
沈皇后寻到了东宫,没说一会儿话便拍案而起:“玄儿,你还从未如此忤逆过母后,看来你真是被那阮氏女挑唆得失了智。”
沈皇后得知萧玄落水,有些咳嗽,特意炖了梨汤送来,关切地问了一番。
原本两人相谈甚欢,但聊起择妃之事,萧玄却将梨汤搁到了一旁,一本正经地告诉沈皇后:“儿臣只想让阮辞楹做自已的太子妃,而且,只想娶她一人。”
沈皇后听后怒不可遏:“你知不知道自已在说什么?你若执意娶她,不仅是辜负我沈氏一族的期望,更是自断臂膀。那阮家不过文臣之后,若是阮相还在世,母后也不拦着,至少他是能号令群臣的大儒,而如今你看看,阮家还剩些什么人?阮应淮到处得罪人,落了个客死他乡的下场,那个阮应竹若非舒妃帮衬,凭他的才干你父皇怎会将他放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还有阮应竹那两个儿子,小的暂且不论,那个阮淙予跟你同岁,前些年做过你的伴读,才干可显?”
沈皇后说完这番话,自已都有些惊了,她一个深居后宫的妇人,竟将阮家了解得这般透彻。
或许是托舒妃的福,她与舒妃在后宫较量这么些年,都将对方的底细摸得很清。
萧玄却道:“难道在母后眼中,儿臣只有倚仗沈家,倚仗那些世家望族才能做好这个储君吗?难道儿臣就不能重用寒门子弟,不能换种方法选贤任能?就要一生陷于这些世家的桎梏之中?”
“不能。”沈皇后声音尖锐:“至少现在不能,你们萧氏的江山是这些世家托起来的,也是沈家在马背上拼杀来的,你父皇尚且不能动他们一分,你现在羽翼未丰,如何动得?这个天下已经乱过一回了,岭南道节度使造反才过去几年?各地的节度使虎视眈眈,你若想坐稳太子之位,便不能任意而为。”
沈皇后这番话不止站在了沈家的立场,更是道出了一个母亲的拳拳之心,他担心自已的儿子行差踏错一步。
萧玄突然间说不出话了。
秋冬的风格外冷烈,铺天盖地地从门外吹来,三两黄叶飘摇着往人脸上扑,怎么也扫不尽他心中的仓皇。
他颓然往后退了两步,只觉脑中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他觉得自已是一只鹰,可如今,他想扑腾一下翅膀,却发现,羽翼早已被铁链束缚,铁链陷进肉里,带出血来。
他近乎乞求道:“可是,儿臣昨夜去过了父皇那,他分明说的是,他会考虑一二。”
他只是想要娶一个自已想娶的妻,怎么都那么难?
他不是太子吗?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
“玄儿,不是母后非要逼你,你父皇向来仁厚,他说考虑一二,应是在给你时间自已想通。你仔细回想一下,那阮氏女昨日跑去橙园,循循善诱,她将自已的野心转嫁给你,让你左右为难,能是什么好人?”
“不,我还要去见父皇。”萧玄紧攥着双拳,慌不择路地朝紫宸殿跑去。
可方到大殿门口,听闻昭元帝的咳嗽声,他又顿住了脚步。
昭元帝的病情近日又加重了,萧玄每次见昭元帝,昭元帝身上都是浓郁的药味,脸色也愈发苍白。
但昭元帝从不将自已的劳苦挂在嘴边,他常说,自已勤勉,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只要自已在龙椅上坐一日,便要为百姓着想一日。
萧玄看着坐在灯烛下的父亲,突然意识到,自已身为人子,却鲜少侍奉自已的父亲,如今却还要拿自已的婚事让父亲为难。
他缓慢行到了殿中,端起了内侍身边的药碗,送到了昭元帝手边。
昭元帝有些诧异:“玄儿,可是交代给你的征税之事,你已经想到应对之法了?”
萧玄摇头,又点头,红着眼道:“江南遭遇旱灾,百姓们流离失所,减征赋税势在必行,但这也意味着国库的压力会增大,儿臣想了想,还是得开源节流,既然田赋难收,不如减少各州行商的限制,鼓励商业的发展,或能在商税上有所增益。”
“那你可有何鼓励行商的法子?”昭元帝接过药碗,饮了一口。
萧玄:“或许可以打通边境贸易,也可增设行商渠道,放宽商人入仕的限制,儿臣尚只想到这些,儿臣会向老师们请教,也会多采纳一些大臣们的谏言。”
昭元帝听后思索了片刻,站起身来道:“这法子听着简单,却是一场大变革,尤其是商人入仕,必引起民间和朝堂的躁动,此事还需审慎些,不过你尝试着去办吧,总要试试看。”
“是,儿臣定尽力而为。”萧玄见昭元帝搁下了药碗,想着药苦,又从一侧端来一盘枣,奉给了昭元帝。
昭元帝有些想笑:“玄儿今日怎的如此体贴?”
萧玄猛然一跪,艰涩道:“儿臣这几日让父皇操心了,关于纳妃之事,儿臣想通了,就纳荣国公府的女儿为太子妃。”
昭元帝看了萧玄一眼,有些难以置信:“玄儿,你终是没让父皇失望。”
作为父亲,他也想让萧玄得偿所愿,娶自已心爱之人,可身为一个君王,必须要懂得权衡利弊,要顾全大局。
萧玄又补充道:“侧妃之位,还是留给阮家的女儿。”
昭元帝听后,没说什么。
萧玄见昭元帝的神情平淡,又联想到他一贯宽仁的做派,想着应是不会再出纰漏了。
只是,他答应辞楹的话没能兑现,他心中有愧。好在来日方长,先将她娶到自已身边,以后再尽力弥补就是。
可他没想到,他的希望,早在他与沈皇后争论时,便已经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