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凤焮与闻音驾车出城。戴着人皮面具的闻音此时撩起车帘子往外看,看着城门口关于自已与外祖父那已经泛黄通缉令,她一时出神,回眸间却与巡察将军对上了眼,吓得她慌乱地放下车帘。
“例行检查,请下车!”
“周锋,周将军。”凤焮撩开车帘。
周锋嘴角微微一弯,眼里却丝毫没有半点笑意:“哦?在下眼拙,竟不识是凤少宫主。只是眼下新皇登基,余孽外逃,下官也是奉命办事,还请少宫主见谅,配合检查。”
凤焮眼神轻蔑,冷笑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凤玺宫竟要配合西盛国的这些规矩了。”
周锋面色一沉:“凤少宫主脚踏西盛的国土,自当守我西盛的规矩。”
凤焮用玉箫撩开车帘,躬身下车,直到离说话人一步时才停下,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周将军说的是什么规矩,是否是你们这位新皇弑父杀弟的规矩。”
周将军闻言惊慌地后退一步,“你!”
凤焮面带寒气:“周将军,三百年前凤玺宫不管姬皇朝国破,今日也不管西盛谁当皇帝,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最好。西盛国国库尤空,你们这位皇帝怕是还用得上我们凤玺宫。”
凤焮说完就转身上了马车,“走。”
周锋阴沉着脸,唤来两个人:“跟上。”
闻音看已经走远了,忍不住问出了口:“凤焮哥哥,他们为什么会怕凤玺宫?”
凤焮理了理闻音额前的碎发,“其实,他们并不怕,我们的车四角挂着两对凤凰灯笼,来时一路畅通,说明他定是知晓这是凤玺宫的车,只是今日偏偏拦下,为的是试探。周锋,一个新贵他不敢这么做,估计是那位皇帝的意思吧。”
“那他为什么又让我们走了呢?”闻言不解的追问。
凤焮轻笑:“这个嘛,一来,凤玺宫从不与皇族为敌;二则是凤玺宫有钱。”
行至离裕都城三十里时,闻音已经趴在凤焮腿上睡去,司岩在外轻声说,“少宫主,尾巴跟上来了。”
凤焮闭着眼睛,轻声应道:“下个路口。”
坐了两个时辰的车,终于到了目的地。闻音下车来,只见依然翠绿的竹林下有一座普通小院。咯吱一声,门突然开了,从里面先后走出一女一男。
“郡主!”声音有些哽咽也有些欣喜。
闻音揭开面具,早已泪流满面,凤焮递给闻音一张手帕,“擦擦吧,这里很安全,你们说说话,我去那边走走。”
“毓姝姑姑,林海叔。”
毓姝擦擦眼泪,拉着闻音的手往里走:“郡主,我们等你很久了,你跟我们来。”闻音跟着二人穿过院子,又从后门去到竹林深处。一座孤坟两座无字碑深深刺痛了闻音的眼,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毓姝轻轻说道;“这里是王爷和王妃。”
闻音绕过墓碑,就像孩子扑倒在父母身上那般趴在墓上,泣不成声。这底下埋葬着的是她日思夜想却再也无法见到的,拥抱到的血肉至亲。
“闻音不孝,回来得太晚了。”
林间的风夹带着草木的清香,轻抚着闻音脸上的泪痕。哭累了的闻音翻坐在地上,红肿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环境,声音有些沙哑:“毓姝姑姑,我父王母妃……最后是怎么离开的?”
毓姝跪下来,心疼得拥着闻音:“郡主还是不要听了。”
闻音坚定地看着毓姝:“不,姑姑,闻音需要知道。与其以后我自已去冒险查出来,不如你现在告诉我,我反倒省一些力气。”
毓姝知道闻音执拗的性子,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道来:“中秋夜宴那日,王爷仍然没有任何消息,王妃因为有了身孕,孕吐实在厉害就没有前去赴宴,后来不知怎的王府就被包围了。”
“那些人冲进来,他们一路走一路杀人,什么也不说就刺了我一刀,我便倒在了书房门口。”
“王妃娘娘似乎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还早早地梳好了妆,那些人进来,她并不畏惧,只是说了一句:‘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已会走’。”
“那些人把她押到了院子里,这时候王爷突然回来了,王爷当时看起来很不好,他身上满是血迹,好像受了很重很重的伤,他全力拼杀想要带王妃走,可这时候太子的追兵也到了,太子他……”
说到这里时毓姝因为悲痛已经喘不上气,她呜咽得说道,“他当着那么多官兵的面,脱王妃的衣服,想要逼王爷下跪就范,王妃不愿意成为王爷的拖累,她悲愤之下,拔下头上的簪子自尽了,王爷见王妃自尽了就不管不顾地冲向王妃,被那些人乱刀砍死……”
“后来,太子说要将王爷王妃的尸体悬尸城外,是凤玺宫的人,他们放了好大的一把火,只只在一瞬间就将整个置身王府火海,太子的人见状,不得不慌乱撤出,凤玺宫的人救了我,也将王妃与王爷带了出来,留住了他们最后的体面。”
焮站在远处,“少宫主为何要将这些……”
话还没讲完,凤焮打断道:“有些事情不是因为年纪小就能逃避的,生与死,聚与散,怎么逃都没用,谁又能真的寸步不离地庇护谁一生呢。”
他看着闻音紧握着的拳头,心里蓦地一紧:“那不如就把这道口子撕开来,看清楚这鲜血淋漓的背后,到底因何而伤,为何而痛。她需要去感受、去消化,去选择,哪怕单纯是为着去复仇,她也定会想好好地活下去。”
西盛国皇宫内,新皇帝程云泽正在案前处理政务。
“陛下,周将军求见。”
程云泽抬起头来,他长得像桓恩帝多些,算得上是清秀俊逸。
“微臣参见陛下。”周锋垂首,不敢看眼前的帝王。
“起来说话。”冷冽地声音响起。
而周锋并不敢起来,程云泽近来交待的事,他一件也没有办成,他有些惶恐这位阴晴不定的新帝:“陛下,我们派出去的人被杀了!”
“猜到了,凤玺宫还真是名不虚传!”程云泽嘴唇微勾,并没有觉得那些人的死有多意外。他放下手中的笔,问道:“可有程闻音的消息。”
“不知是否逸王府的余孽所为,我们派出去的人接连都死了,目前没有任何消息。”周锋忐忑的说道,甚至在心里提前骂了自已八遍十遍的废物。
然而,程云泽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朕知道了,下去吧。”
周锋告了退,但心里直打鼓:他看不懂程云泽,他是一个在路上看见鸟掉出窝里都要亲自搬来梯子给它送回去的帝王,看见猫儿会心生怜爱,专门拿了一个宫殿来养猫的帝王,但也是在即位后就将前朝的没有子嗣的太妃及其宫人,全都殉葬的帝王。
那一天,尸体摆满了皇宫,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身上跨了过去……轻飘飘地说了句“该怎么埋就怎么埋了”。
至于这个惜缘郡主程闻音,他就更是看不懂了。程云泽都将人家爹娘杀了,逸王府也烧了,结果当年好不容易在城门口遇着了还跟他说“遇见了也不用管,盯着就行”。
周锋挠破头皮也想不明白,他要留着程闻音干什么,等她长大来寻仇?!
其实程云泽对于是否要杀掉程闻音一直有些犹豫,尽管闻音现在定是想杀了他。
他本是与逸王同日出生,他生于凌晨,逸王生于深夜,可他出生那天父皇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就陪黎妃去了。黎妃是父皇的亲梅竹马,感情深厚,要不是皇祖母拦着,他的母后可能连后位都保不住,更别说自已的太子之位。
一直以来于程云泽而言,他的母后除了想着争,眼里没有半分慈爱而他的父王心里从来也看不见他,他的妻子是因为利益,他的孩子是他母亲争夺权力的工具……他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虽然他立誓与逸王不死不休,但他一直颇为喜欢这个小侄女,甚至比自已的孩子那两个孩子还喜欢。程闻音视他为亲人。两岁的时候,她就会冲过来让他抱自已去池子里看鱼,去御花园里摘花。三岁的时候闻音就会给他准备生辰礼物,是糕点、是花、是鸟、是小孩眼里所有最美好的事物。她甚至会替他说话,为他打抱不平:“皇爷爷,你不要这样凶,太子伯伯会伤心的。”“皇爷爷,你要多鼓励太子伯伯。”“皇爷爷,太子伯伯是个很好的人。”
记得两年前,皇后四十五岁诞辰,他因为灾粮贪墨案受到父皇的训斥,心情烦闷,独自在御花园里喝酒。
“太子伯伯,您怎么在这里?”
“是闻音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嗯……那些个大人说着听不懂的话,我觉得无聊就偷偷跑出来了。”闻音有些不好意思。
“你呀,让你老子发现了回去铁定又要收拾你。”程云泽打趣道。
“不打紧,他那套都是唬人的。”闻音毫不在意。
“太子伯伯不开心?一个人喝闷酒?”
“人小鬼大!”程云泽叹了一口气,“闻音,你说你皇爷爷是不是不喜欢本宫?”
随手摸了个糕点吃着的闻音,睁大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怎么会呢!太子伯伯这么厉害,皇爷爷一定是喜欢您的。他还总跟我夸您字写得好,说我的字写得像是小虫爬的一样,还夸您打小就乖巧聪慧,说我一念书屁股就像是坐在针毡上七拱八翘的……”
只是以后,这世间怕是没人能心无杂念地关心他了。当然除此以外,他还有些私心,还想看看,看看这么明媚灿烂的人折去了翅膀丢到乱世这一汪浑水里,这仇恨能让她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禁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