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宁揣着钱找到了上次的那个茶馆,进门就问伙计,“关六爷今天在吗?”
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夸张的拍着手说:“这不是巧了吗?六爷刚到,您就是早来那么一会儿都见不着他,我给您禀报一声去!”
看着他小跑着往后院去,付宁靠在柜台上歪着头四下巡视,已经快到吃午饭的点儿了,茶客也散了大半,还剩下的不是打算走了,就是招呼伙计准备吃碗烂肉面。
茶馆掌柜的也就三十来岁,堆着满脸的笑,转着圈的给客人加水,嘴里也没闲着,问了东家的少爷,又夸西家的百灵。
可付宁的眼睛就盯在了他的脚上,在这方寸之地辗转腾挪,他脚下是丝毫不乱,手里拎着装满了热水的大铜壶,一点儿没看出费劲来。
而且他迎来送往是点头弯腰,不是哈腰,腰杆子一直都是板直的,特别是有熟客进来,他把水壶放在一边,几步迎上去打千,那礼行的,直上直下,干脆利落。
不招呼人的时候,他就站在柜台里面,眼睛不停的在店里逡巡,间或在账本上记两笔,付宁离他近,还能看到眼角流出来的精光。
这掌柜的是个人物。
他也是关六爷的人吗?
付宁正在胡思乱想着,那个伙计回来了,说是六爷请他进去。
随手把衣襟扽了扽,付宁也在脸上挂起了笑模样,踩着小碎步进了后院。
当他脸上嘴角一勾的时候,那个掌柜的瞥了他一眼,然后一路盯着他往后走。
付宁不知道有人对他起了兴趣,他现在正把十块银元摞在桌子上,轻轻推到关六爷的眼皮子底下。
“六爷,这是我这回得的所有好处了。”
“所有?就这么点儿?!”关六爷还是端着他的盖碗,眼皮都不带抬的。
“嗐,六爷,那乡下土包子能该落几个钱呐!别看是留洋回来的,办医院也是拉了好几家土财主出的钱,跟洋人那儿没买多少东西,还得货到付款,就这还是从那洋鬼子手里抠出来的呢!”
“全都孝敬我了,你这趟可是白跑啊。”
付宁笑呵呵的从兜里又掏出来一块钱,“还有一块,不过它也留不下。”
他把钱放在那摞银元的旁边,“这一块钱得麻烦六爷转给您手下那个叫吴飞云的兄弟,他昨天让我弟弟给打了,这个算是我们一点儿意思,他就别追究了。”
关六爷这才把手里的盖碗放下,抬头看了一眼付宁,“你们家那个小兔崽子下手可是够黑的,一块钱就想平事儿?!”
付宁一拍兜,咱们就这点儿啊,您要是还能再找出一个大子儿来,我是您孙子!
而且这事儿还是那个吴飞云嘴欠,他非得翻旧账,把桂康给翻出来了,说话不好听,那人家亲弟弟能不大嘴巴抽他吗?
“六爷。”付宁往他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您不会把前年的事儿给忘了吧?咱们可是一条线上的,吴飞云他们家可是那条线上的。
爷,那个大阿哥可是回来了,带着福晋回来的,还是蒙古贵女,阿拉善王爷的女儿,我觉得您还是得上上心。”
多的话,付宁也没有再说,这个时候得让关六爷自已琢磨,他越琢磨的多,桂平这个事儿过去的越快。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付宁用食指点着那一块钱往关六爷跟前又凑了凑,“您给说和说和,这年头补个缺儿多难呢!”
关六爷伸手把那块银元拿起来,在手里上下抛了两下,手腕子一转就扔到付宁怀里了。
“他嘴欠,挨打活该!告诉你弟弟,踏实当差,也给连安传个话儿,我自个儿的人自个儿处置,不劳他费心。”
得嘞,付宁表示话一定带到,该说的说了,该给的给了,“六爷您先忙着,小子就告退了。”
付宁从茶馆出来,一身轻松的往麻线胡同走,桂平的事儿就算是平安落地了,回去跟舅舅他们说一声儿,也省得他们着急。
不过他对关六爷后面的那句话更感兴趣,连安对吴飞云下手了?他干什么了?
等他当面把问题提出来的时候,连安神秘兮兮的跟他说,他根本就什么都没干!
不可能!你要是没干点儿什么,关老六能特意点出来?他有被害妄想症?
连安把手一拍,他还真就是没干什么,不过是让人一直跟着给吴飞云看病的大夫,找人半夜不睡觉往吴飞云家院子里扔石头,给他们家门口泼水,结果冻了个大冰坨子,把出门倒水的人给滑了个大跟头……
真的没干什么下狠手的事儿!
付宁一挑大拇哥,您这已经挺狠的了。
连大爷摇晃着脑袋说:“桂平出来进去的,见着我都亲亲热热的叫大哥,认了这个兄弟,我这个大哥不能白当!”
两个人正说着话,会叔拿着张报纸进来了,“少爷,丁先生让人送了这个来。”
连安接过来一看,是张报样,头版是一篇《驳还魂丹之谬论》的文章。
“看看吧,总算有人骂你了。”
付宁听得直翻白眼儿,这话说的好像自已多找骂似的。
还魂丹是他的笔名。
当初连安让付宁起个笔名,说别用本名干这个,让人家找着了,被堵着门骂一顿可不值当的。
笔名啊?付宁琢磨了半天,冒出一句:“还魂丹!”
“噗~~~”连安当时一口茶水喷了一地,“这是什么玩意儿?!人家都叫什么狂生,什么什么客,要不也得从楚辞里找一个,你弄个这,这是名儿吗?!”
“怎么不是名儿啊?!我还想叫个借尸还魂,什么还魂者,不是怕吓着人家嘛,总不能叫妇女之友吧?!”
算了,算了,连安无力的摆了摆手,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只要别让人找着就行。
这个奇葩笔名也就留下来了。
这篇反驳的文章不长,但是满篇子的“圣人云”、“圣人曰”,读起来极拗口。
付宁一边读,一边问连安各种典故,这才把文章的大体意思顺下来,一点儿新意都没有,还是三纲五常那一套。
反击的文章他早就准备好了,按照这篇文章的主旨,付宁挑了一篇交给了会叔,麻烦他给报馆送过去。
他准备了好几天的舆论战,总算是有人接招了。
开始的时候就是一篇、二篇的,后来跟他辩论的文章渐渐多起来了,不过看文风,还就是开始那一两个人。
对方是满篇的引经据典,付宁则全是大白话,双方一对阵,总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的感觉。
就这么互相攻击了十来天,也没有其他人参与,双方都觉得无趣,也就慢慢偃旗息鼓了。
付宁想象中的血雨腥风,连个毛毛雨都没下来。
不过据连安的小道消息说,京中有几户守旧的学士什么的,最近在打探谁家有留了洋的女儿,是不是在报纸上大放厥词了,一定要找出来重罚!
好在写文章的还魂丹不是什么留洋女孩儿,又跟报馆的人有私交,这才没露了踪迹。
这文章为什么没有引起讨论呢?
不是看见的人少,而是没人拿它当回事儿。
不少看过文章的饱学之士都是嗤笑一声,把报纸往旁边一扔,还要评论一句:幼稚!
能提出离婚的,家境好、有经济来源、娘家还得支持,这才能活下去。
就现在这些被圈在家里的女人,你让她提离婚,她也不敢啊!
没有经济来源,她们离了婚怎么活着呢?!不用他们动手,女人的娘家人就把她们的念想断了。
所以,这有什么好讨论的?!
付宁对这个局面也没办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得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才行。
他也只能抱着晚晚,点着她的小鼻子说:“闺女,咱们将来得自已有本事,不受他们制约!”
把报纸的事情放下,付宁开始踏踏实实做研究了,数据分析、实验计划都得一一提上日程。
深冬的京城一天比一天肃杀,眼看着要进腊月了,小雪花又飘了起来。
天刚黑透的时候,付宁正披着被子窝在炕桌边上写写画画,“砰、砰、砰”的敲门声把他的思路打断了。
“谁啊?”
“麻线胡同来的。”
连安派过来的?这声音好像没听见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