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字先生一愣,定定地看着阎婆和孩子,接着又收回了目光。只这一眼,竟把阎婆吓出一身冷汗。她以为人家认得宋江。若真的认识宋江,以宋江在江湖上的名气,这人当然会知道他未婚无子,也知道他因杀了阎婆而获罪、被朝廷通缉。可自已带着的孩子却是宋江的!自已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谁知,测字先生的一句话,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说:“哦,乍一听,还以为是郓城那个宋江呢。那人可有名气啦,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不过,他竟是个杀人犯!听说,早让朝廷处决了。唉,这天下之大,重名的人多了去了。不知大嫂您是哪里人?”
就是,天下重名的人多啦。阎婆于是答道“瞧你问的吧,俺就这泰安城的呀,祖祖辈辈都是这泰安人。”
测字先生又用那双鬼精鬼精的眼看了她一下,接着抬起脸,像是动起脑筋来。其实,阎婆毕竟是女人家,她没注意到自已一口的开封方言,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要不人家咋会问她“哪里人”?尤其这些测字算卦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瞒得了他?
过了一会儿,测字先生慢条斯理地说:“他爹这名字就起得够厉害,男人如万里大江,气势磅礴,奔腾咆哮,波澜壮阔,气度非凡呀。既然他爹叫宋江,这孩子又是个男孩,俗话说,一代更比一代强,儿子一定要强过老子才行,他爹是江、他就该是海,千条江万条河最后都要入大海。就叫宋大海吧。大海,肚量大、能量大,能容千江万河世间万物,期待孩子超越他爹成为大海般的人物吧。”
听这先生如此一说,阎婆对这名字很是满意,也特别高兴。从此,她不再叫孩子“宝宝”,而是张口闭口叫“大海”。
日子过得飞快,孩子懂事儿了。从小阎婆就教孩子叫她姥娘,却从没教他叫“爹娘”。阎婆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不跟孩子提“爹娘”这两个词,孩子就永远不会知道,也就不会因此引发孩子的焦虑、甚至别的事情。可她忽略了一个事实:孩子整天跟别人家的孩子在一起,随着他越来越懂事,作为姥娘的她,想要完全避开或者长期隐瞒,却是比登天还难!
孩子从三岁多,就常常问她:“姥娘,我娘呢?我爹呢?”
阎婆早就想好了答案,就给他说,“你娘啊,走亲戚啦;你爹在外当官呢,过几天就回来看你。你好好吃饭,快快长大,他们回来看到你长这么高这么英俊,他们会特别高兴,会狠狠地夸你的,啊?”
每当这时,大海就高兴得不得了,又蹦蹦跳跳去玩去疯。
大海六岁那年的六月六,天贶节,也是晒衣节。快近晌午,大火球般的太阳,往人们身上喷射着火焰,直烤得大地像盘烧红的鏊子,路上的行人无不是急匆匆往前赶,以便尽快躲到阴凉里去。阎婆站在小院门外那棵老榆树下面,用手遮在两眼上方,焦急地张望着,嘴里还不时地念叨着:“还不回来?这么热的天,去哪里疯了?”
她在等大海归来。她担心大海会被这火热的天气烤出毛病,已经在这里望着等了快近一个时辰。终于,远远地望见大海回来了。只见他头上戴着用带叶的树枝拧成的草帽,只穿了一件无袖的小短袿,下身和脚都光着,手上提着一根木棍,走几步就举起来往前挺几下,阎婆听他说过,那是他在射击。
望着大海越走越近,阎婆觉得有点奇怪:为何一个人回来的?以往都是跟他那些小哥们一起出来进去的,再说,今天走的时候,也是一大帮孩子一起,可回来却只剩了他一个。阎婆就翘起脚来喊:“大海!快点走,别把脚烫坏喽!”
阎婆望见大海只抬了一下头,并没理会。阎婆就又喊,仍然没有回应。眼见得就到跟前了,阎婆再喊道:“大海,快过来!把脚丫烫成烤地瓜喽!”
要搁以往,大海远远望见姥娘,定会蹦蹦跳跳地快速跑到姥娘跟前,一头扎进姥娘怀里,先撒上一会儿娇,然后就要吃要喝要这要那。可今天,直到走到跟前,大海居然头都没抬,径直跨过门槛,走到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下,一屁股坐在蒲墩上,背对着姥娘,任凭姥娘怎么问,就是不吭气。嘿,这就奇了,咋回事?中邪了?为何使性子?阎婆不理解,也不明白。就又问了一句:“大海,跟谁闹不痛快了?给姥娘说说,姥娘给你出气。”
“你!跟你!”大海头也不回、突然放枪一样大声喊叫道。
“咦?我?”紧跟在大海身后的阎婆一头雾水,就用手上的蒲扇给他扇着凉,不解地问道。
“是你,就是你!你说我爹我娘要来看我,可小朋友都说我没爹没娘,还说我是野种!人家都不跟我玩了!”说着,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
一时间,阎婆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用空着的左手去为大海擦眼泪。大海却挡开阎婆的手,站起来,突然转身,一头扎进阎婆怀里,呜呜地大放悲声。阎婆一时无语,只是不停地为他扇凉。大海哭了许久,才不再出声,但依旧全身一抽一抽地,抬起头来,用那双红红的汪着泪水的眼睛盯着姥娘的脸,问道:“人家小朋友都有爹有娘,可我,为啥没有?”
阎婆用温暖的眼神看着他,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有,有哇,姥娘不是给你说了,你爹在外地做官呢,人家不让他回来,只要他休假了就会回来看你的。你娘呢,跟你爹在一起。”
“真的吗?他们会来看我吗?”
“当然是真的。姥娘觉得呀,他们快来了,快来看你了。”
“哦,我也能像小朋友那样,有爹娘疼我了。”
“那是。给你的小朋友们说,你爹娘啊,比谁的爹娘都更疼你爱你。呵?”
直到此时,大海才缓过情绪来,并且破涕为笑,跑到屋里要求吃饭。
自此以后,关于爹娘来看他的话题,大海追问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迫切了。这也成了阎婆的心病,成了她经常认真研究如何应对的重要课题。
当然,除了这个重要课题,阎婆还要经常应对来自大海小朋友家长们的讨伐和诘问。
大海从小皮的很,不但能疯能闹,关键是坏心眼多,经常捉弄阎婆,也捉弄常跟他在一起的小朋友,阎婆成了道歉专业户,向所有常跟大海在一起的小朋友家长道过歉。最严重的一次,大海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邻居家名叫小峰的孩子正仰面躺在一棵大杏树下睡觉,大海手掐一根小草叶,凑到人家跟前,用叶尖去刮人家耳朵,把人家弄得痒醒后,就嬉皮笑脸地问人家:“起来,抓鱼去!”
小峰生气地说:“睏!不去!”
大海看他又闭上眼睡,便不再求他,而是爬到树上,骑在一根正对着人家脸的树干上,攥起小鸡鸡,一鼓肚子使劲一喷,一股又急又烫又臊的尿液直射下去,小峰被烫醒,想骂人,可一张嘴,那尿液竟直冲进嗓门,差点把人呛死。小峰大哭大叫着回家叫来了爹娘,找到阎婆控诉大海的罪行。阎婆好说歹说直道歉,差点就要下跪,人家就是不买账;最后,阎婆只好给了人家十文钱,让人家买点好吃的好喝的压压惊去去秽气才算完事。整个过程,大海一直看着,待人家走了,他不但不悔,反而对阎婆说:“哼,就你软乎,让人家欺负。叫我,才不理他们呢!把我惹急了,我就干他们!”
阎婆对大海,几乎是百依百顺,十分的娇惯宠溺。如此一来,大海就学得说一不二,脾气虽然不是很坏,但是很大,尤其两只眼转的飞快,一看就精明机灵,鬼点子特多,像坑小峰那样的事,是家常便饭。到七岁左右,就在蒿里山一带成了同龄孩子当中的王者一般,甚至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也跟在他后面,甘愿做他的小喽啰。为了当“王”,也为了多交朋友,多收喽啰,大海常常带着他那些要好的狐朋狗友到家里来,家里有什么,像花生、鸡蛋、桃子、苹果什么的,全拿出来让人家吃,直到把能吃的东西吃光为罢。他还学着大人的样子,跟最要好的小朋友磕头拜把子,正因此,他的孩子王地位得到不断巩固,交下了一批很是要好、甚至像成人过命兄弟一样的小朋友。
眨眼间,大海十一岁多了,在同龄的孩子当中,算不得最高,可也不矮,就是有点儿瘦弱。看着他的模样,阎婆经常想到女儿。自从张文远带着女儿离去之后,从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见到过女儿,也没有见到张文远来找过他们,更没有任何的书信。幸好大海健健康康的长着,尽管经常惹祸,需要她经常去给人家道歉说好话,但阎婆很是欣慰,也过得舒心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