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在宋家当管家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享受过今天这样的待遇,被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炮轰了半天,训斥了半天,甚至可以说是侮辱了半天,特别是还当着两个长工的面,这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管家情何以堪,怎么能受得了!
管家憋着一口气、满眼的泪,迈着沉重的大步,直奔太公的正房而去。他的眼他的鼻孔他的嘴,甚至连头发梢上都像在着火一般。他要向太公诉说告状。他不能由着这个刚来几天的孩子,在这个家里折腾,也不能由着这个孩子肆无忌惮的攻击自已,侮辱自已。当他即将一步跨入门槛的时候,听到了太公剧烈而沉重的咳嗽声。他的双脚停下了。稍一顿,使劲转了个圈,同时使劲咽下一口唾沫,折身回到了自已的屋里,一屁股坐在那把坐了二十多年的老榆木椅子里,抓起桌上的一杯凉开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也许是喝的太急,噎得两眼翻白,好大一阵才和缓下来。
魏长工眼见得管家气哼哼的离开牛棚,他担心管家会受不了,或者出点别的什么事儿,就一直跟着管家。他知道管家肯定要找太公去告状,可他看到的却跟他想的不一样。管家回自已的屋里去了。他停下脚步愣了一下,转身就要往回走;刚转过身,就听到太公一边咳嗽一边敲桌子,他不知道太公有什么事,转身就看了一眼;他一转身,太公敲桌子的声音更急更响了,他突然想起管家说太公有病说不出话了,那太公敲桌子是不是在叫他呢?他便回转身,几步来到门口问:“老爷,您有事吗?”
太公伸出右手指对他勾了勾,他便跨进门槛儿来到太公跟前。太公沙哑而低沉地问:“管家怎么啦?管家有事啊?我看你跟在他身后,你知道吗?”
魏长工是个实在人,他不会说谎,所以就点了点头说:“哦,管家刚才生气了。”
太公又是用那种嗓音问,“管家为什么生气呀?跟谁生气?你给我说。我看刚才他是想进来呀,怎么又走了?”
魏长工打了个哏,然后,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太公听罢,“砰”的一声,巴掌拍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茶壶都跳了起来,“咣啷啷”一阵响,接着又抓起手边的拐杖在地上捣了几下,说到:“混账,简直是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看我怎么教训他,你去,把他给我叫来!”
管家走了之后,小五惴惴不安,眼神老是往管家走的方向瞟,大海看着他的样子,就说:“不用怕,有大哥我呢。来呀,咱只管吃麦子。你看你烤的麦子多好吃。”
说着,拿了两穗烤好了的麦子,递到小五的手上。小五放到鼻子跟前闻了一下,说:“嗯,香,喷香。你吃吧,你多吃点,你不是没吃过吗?我早就吃过。”
小五心里的算盘是,只要自已不吃,当老爷处罚他们的时候,自已的罪过就轻点。大海愣着眼,有点不高兴的说:“大哥让你吃,你也不吃吗?你怕什么?他不就是个管家?跟你们一样都是给我们家干活的。他要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
大海一边说一边吃麦子,嘴巴呱唧呱唧的,直说“香,真香,头一回吃,小兄弟啊,你太棒了,以后这事儿,多干点。”
正说着呢,魏长工快步来到了他们跟前,说:“少、少爷,老爷叫你呢。”
大海一听,指了一下自已的胸膛,问:“叫我?”
魏长工说:“嗯,老爷让你这就去,让你快去。”
小五一听这话,眼神就恍惚起来,像一只被赶到墙角的兔子,直盯着赶它的人,周身哆嗦着,猜测着将遭到什么样的刑罚?大海就像是看出了小五的内心变化,挺起胸脯昂起下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小兄弟,不用怕,我去去一会儿就回来,这麦子你想吃你就先吃,但是不能让别人动。”
说着,大海就跟着魏长工,来到了爷爷跟前。刚进门,爷爷就用拐杖指着门口,然后“咣当”一声,把手边盛满茶水的一个茶碗砸在了桌子上,溅出的茶水从桌面流到地上。太公因嗓子说话困难,就只能靠这些动作,然后用用拐杖指着大海,比划着让他靠近一点。大海在来的路上,心里还想,我才不怕呢,爷爷还能把我怎么样?反正爷爷说不出话来了,也训不了我。可被爷爷这连续两个动作下来,心里就嗵嗵打鼓了。他按照爷爷比划的手势往前迈了两步,站到了爷爷的近前。
爷爷端坐在太师椅上,沉重而激烈的咳嗽了几声,瞪着发红的双眼,满脸怒气,简直就是怒火中烧的样子,低声但很是严厉的喝道:“你,真混账。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你知道吗?管家替我管着这个家,这么大的一个家,都由他管着,一切都由他管。他不但是管家,他还是你的长辈,你爷爷我的妹夫,你的姑爷爷,你居然说出那样不孝的话,你今天可以对你的姑父、对咱们的管家如此跋扈无礼,明天你就会对我也这样,啊吭吭吭吭!”
太公确实是太生气了,他只顾用上最大的力气训斥大海,却忘了自已的嗓子有毛病,说着说着,竟连续咳嗽起来,咳得很急,憋的老脸通红通红的。大海一看这样子就想着像对待老娘那样,上前去给太公捶背,可是刚动了一下,太公就用拐杖顶住他的肚子,示意他别动。别看太公年近六十,可力气并不小,拐杖点在大海的肚子上往前一推,差点把大海顶倒。大海只好立即站住,不再动弹。太公咳嗽完这一阵,站起身来,说道,“走,跟我走!”
大海不知道爷爷让他去哪里,只能跟在后面。爷爷把他带到了祠堂门口,上前打开了祠堂那黑漆漆的小门,祠堂里边黑洞洞的;爷爷回头揪住大海的领子,把他拉到了门槛儿跟前,低声喝令道:“跪下!”
随着爷爷的一声喝令,大海“卟嗵”跪了下去。
魏长工担心太公会打大海,就一直跟着。此时太公就又对他比划了一下,让他靠近点,对他说:“你,在这里给我看着他,没有我的话,不许他起来,你知道了吗?”
魏长工应道:“哎,老爷,我、我知道了。”
接着,太公十分威严地对大海说:“你,违背了你发的誓;你,有辱祖先,你就在这里向祖宗反省谢罪吧!”
一开始,大海觉得,在他和管家之间,爷爷无论如何不会偏向管家;再说,不就是吃了自家的几穗麦子吗?还能有啥了不起?可他压根就没想到爷爷竟然要这么严厉的处罚他。看来爷爷要是嗓子好,还不得雷霆震怒?
此时他听到爷爷的安排和要求,就斜着身子仰起头对着爷爷说:“爷爷我没犯罪,我就是想吃麦子,我没吃过,我自已揪了,让小长工帮我去挑来的,管家他管闲事。我就不服他。爷爷你不能有偏有向。”
他毕竟仅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的思维没有那么深刻周密,他所看到的都是表面的东西。这一番话,惹得爷爷更加愤怒,爷爷把拐杖在他腿跟前咚咚咚咚敲了几下,“你,不但不认识你的错,你还诡辩!你不知道你犯了什么大错,这是偷!偷,就是犯罪!你不知道尊老敬老,不知道爱惜庄稼,也不知道如何过日子,你也不知道节约粮食,没有规矩,不懂礼法。看来你从小就没有学点好,爷爷要是不把你整治过来,你会成为一个祸害。你居然跟爷爷讲理?你有理吗?唵?”
太公说这些话的时候,嗓子已经像冒火一样热辣,像刀割一样刺痛了。他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能听得出来,他是在用最大的力气忍着巨疼,说出来的。最后又说了一句,“你就在这里跪着,不许动,胆敢动一动,我就加倍的罚你,我就不信,治不过你这些毛病来。哼!”
说罢,爷爷走了,只剩下魏长工看着大海。大海垂下头,泪水早已涌了出来。此时,他又想姥娘了。他在姥娘身边,何曾受过这样的鸟气?何曾遭过这样的罪?此时他已经感觉到两个膝盖呼啦呼啦开始疼了。他想,要是跪上半天,自已的膝盖还不得跪肿了?他竟然萌生了逃离这个地方的想法,不能再在这里受这个洋罪,他要去找姥娘。可这仅仅是一念之间,转眼他又想,反正爷爷不在跟前,我为何非要老老实实在这里跪着受洋罪?他就擦掉眼泪,回头对魏长工说,“喂,大叔。”
魏长工一听,大海叫他大叔,他很激动啊!宋家未来的主人叫他大叔!他就凑到大海跟前问:“啊,少爷你跟我说话吗?”
大海说:“当然啊,就咱们两个,我叫你几声大叔,你放我一马行不?”
魏长工老实人说老实话呀,就说:“可是老爷让我看着你,不让你动啊。”
大海说:“老爷不在这里,他又看不见,你只要说我没动就是没动,嘴不是长在你头上吗?看你怎么说。你要是今天放我一马,我明天有了好事,一准想着你。行吧?”
魏长工想,这小子说的有道理呀,就问,“啊,少爷你想怎么着?”
大海说,“我就想站起来,反正我又不离开这个院子。你呢,在院子门口看着,只要发现爷爷往这边来,你就往我这里扔石头,我立马就跪下,行不?”
魏长工一听,这小子想的可真周到,路子给自已铺好了,办法也给自已想好了, 就答应到:“那、那好吧,那你......”他还没说完呢,大海早就右手拄地,“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指着院子门口对魏长工说:“快去,在那里看着。”
魏长工只好走到院子门口去守着。而大海呢,干脆走进祠堂里,对着神龛,说道,“你是祖宗吗?你是宋家的祖宗吗?我叫你什么呢?你吃什么?喝什么呀?”可他发现,不管他问什么,那祖宗就是不吭气,整个祠堂里静得令人恐怖。他觉得没意思,就拔了一根没有烧完的香,又返回到祠堂门外,随地一坐,胡画乱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