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李斯完成了准备上呈二世的《劝行督责书》。
李斯放下手中的笔,把灯芯挑得更亮些。灯火摇曳,照得李斯的脸忽明忽暗。四周寂静无声,偶尔听到有不知名的鸟叫传来。
李斯此时的心情就像这烛火,多日的不快也随一篇令自已满意的文章完成而荡然无存。也许文人的禀性都是如此吧。
李斯拊掌自笑,自已算是文人吗?
李斯扪心自问,不,应该称为政治家、谋略家。可不是吗,自已为相多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的儿子娶的都是皇室公主,女儿都嫁给王孙显贵,门客千人,朝廷内外依附自已的更是不计其数,人生来能活到这份上也足矣!
想当初,他李斯不过是楚国闾巷小吏,一只厕中可怜的老鼠罢了,而如今呢?一只仓中鼠如何比拟得了自已?
李斯知道自已运气不错,但更相信人的地位高低、宦海沉浮并不能完全靠运气,要用才华去谋取,自已这几十年的步步升迁就是如此。
赢政登上王位的第二年,他凭着一篇《论统一书》说到赢政的心窝里,分析了各诸侯国在兼并过程中日趋衰败的形势,建议他抓住时机,挥师东征,就像炊妇拂去灶台上的尘埃一样统一海内。赢政对这篇奏疏极为赏识。
后来,因为郑国渠案,引起王室对东方来秦的客人不满,说到底,是王室诸人无才,嫉贤妒能,赢政一时糊涂下了逐客令,自已差点滚回楚国重新过厕中鼠的生活。到了渭水灞桥又上一篇《谏逐客书》,告诫嬴政逐客就是把难得的人才推向敌国,而秦国步步走向强盛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诸先工不拘一格重用了东方来客。又是这篇文章清醒了赢政,让他当即收回成命,自已终于保住了卿位。
秦统一六国后,众人都力主实行分封制,又是自已上一篇疏,建议推行郡县制,统一文字,统一度量单位,自已终于挤入相位。筑长城、修灵渠、建驰道,焚书坑儒、巡游天下,始皇帝的哪一次重大决策少了自已的建议?
李斯愈想愈兴奋,聊以自慰中,李斯看到自已的位置,更看到了希望。尽管现在二世对自已有几分成见,但他相信自已递上这份《劝行督责书》,二世马上会改变对自已的态度。李斯相信自已的判断,因为他相信自已过人的才华。何况沙丘之谋中没有他的参与,二世怎会有今天?
李斯把《劝行督责书》从头到尾又看一遍,这才放心地卷放案头。这时,守门人来报,说范无行从三川郡赶来,有要事相报。
李斯急忙命人把范无行带到客厅,自已随便穿了件便装就去了客厅。
范无行一见李斯,扑通跪倒在地,哽咽道:“老爷,快救少爷!”
李斯接过范无行呈上的竹管,烤去封蜡,取出帛书,只见上面写道:暴民围困荥阳月余,速发兵救援,详情可间范将军。子由亲笔。
李斯看完信又询问了一些情况,范无行详细地作了解答,李斯略有责备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都是你等不了解朝中情况所致,赵高是何等人你们难道不知么?怎能将那么重要的军情交给他而不向我通报呢?今后无论大小事,应该先到府中报告我,由本相酌情上奏皇上。”范无行连连点头:“小的记住了,回去后一定禀告郡守爷按老爷盼咐的做,请老爷考虑发兵援救荥阳的事吧,再迟,暴民就打到咸阳了。”
李斯沉思良久,才冷冷地说道:“打到咸阳才好呢,到那时我好有借口治服赵高这个祸国殃民的阉人!”
李斯一夜未睡,思考是先递《劝行督责书》,还是先奏报荥阳被围、函谷关失守。权衡再三,决定暂且不递《劝行督责书》,也不提荥阳被围之事,只说函谷关失守,暴民长驱直人通近咸阳,让朝廷火速发兵迎敌,只要打败了叛军,将叛军赶出函谷关,就可以乘胜兵进荥阳解了荥阳危急。
第二天清早,李斯就早早地到咸阳宫来见二世,没想到赵高比他到得还早。
赵高也是昨天晚上接到景义的报告,得知荥阳被围,函谷关失守,起义大军很快就会打到咸阳。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赵高也是左思右想,二世迟早会知道东方发生起义之事,与其让李斯奏报不如自已先来报告,趁机再诋毁李斯父子几句。
李斯拜见二世,奏报函谷关失守的事,刚说一半,二世就打断了他的话:“又是函谷关失守的事,赵高已经奏报过了,朕实在不明白,函谷关号称天下九大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年集六国兵力不下百万人攻关都没有攻下,怎么几万暴民就攻占了这固若金汤的险隘?赵高,联曾经询问你方东发生了什么事,你说是一些鼠窃狗盗之徒,不足为虑,为何一个月的时间就攻下函谷关直扑咸阳,这也是鼠窃狗盗之辈所为吗?”
赵高见二世大发雷霆,装作极为委屈的样子说:“皇上息怒,臣罪该万死,不该道听途说,轻信了三川郡守李由送来的奏报,李由说东方发生了鼠窃狗盗之徒作乱,他已经派兵前去镇压,不日就会将暴民拘拿归案,请皇上不必多虑。臣对李由的奏报信以为真,谁知李由竟是故意邀功,对暴民的形势根本不知。李由误事,耽误了朝廷发兵平叛不说,自已也被暴民围困,荥阳已被暴民围困月余,丞相对此事该不会一无所知吧?”
赵高把矛盾转向李斯。李斯一听赵高污蔑儿子李由不算,还把知而不报的责任推给自已,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二世坐在旁边,大声斥道:“赵高,你卑鄙无耻,血口喷人,颠倒黑白,拨弄是非。我儿早在一个月前就把告急文书送到宫中,你密而不报,老夫几次追问,你也是支吾搪塞,不说出实情,其用意何在?你居心叵测,肆意欺上瞒下,隐瞒军情,蒙骗皇上,该当何罪?”
李斯咄咄逼人,赵高也不甘示弱,冷冷一笑,反问道:“李斯,我看你才是血口喷人呢!为了袒护儿子,给李由开脱罪责,你诬陷我欺蒙皇上,究竟谁在蒙蔽皇上,有证据在这里,请皇上过目!”
赵高从怀里取出一份帛书呈到二世面前。
二世接过去展开一看,果然是三川郡送来的,帛书上的内容也如赵高所说,东方有小股鼠窃狗盗之徒作乱,李由已派人前去平乱,不目即可拘捕归案,请皇上不必多虑。
二世看完,恼火地抓起帛书掷向李斯:“李斯,你还在为李由狡辩,你看看这帛书上写的是什么?”
李斯接过帛书一看,也愣住了。但他并不惊慌,仔细辨认了帛书上的笔迹,忙说道:“请皇上明察,这帛书根本不是出自我儿李由之手,李由的字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这明明就是伪造的!”
赵高“嘿嘿”奸笑道:“李斯,亏你说得出口。李由又不傻,难道他不明白谎报军情邀功是杀头之罪么?他怎会愚蠢到自已亲手写奏书的地步。随便让手下人写份上报文书不就可以瞒天过海了?”
李斯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赵高骂道:“姓赵的,你,你,卑鄙无耻!血口喷人,将来不得善终!”
“混蛋!”二世把一卷竹简向御案上一摔,吼道:“这是朕的皇宫;不是咸阳街头的菜市场,可以骂街、可以吵闹!”
二人见二世发火,都仇恨地互望一眼,低头不语。
二世又说道:“你二人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是朕的左膀右臂,如今大敌当前,不为朕分忧解难、出谋划策,反而互相推诿、相互指责,成何体统!无论是谁的责任,事情既然发生了,当务之急是寻找御敌之策、退兵之计。”
赵高一听二世这么说,眼睛一眨,有了主意,急忙“扑通”跪下,说道:“奴才一时糊涂,多亏皇上训斥,现在奴才幡然醒悟,大敌当前,朝廷上下理当齐心协力共同对敌。请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和丞相言归于好,商讨平叛大事。”
赵高说着,深深地向李斯一鞠躬。
碍于二世在旁边,李斯也只好冷冰冰还礼道:“不敢当!”
这时,早朝时间已到,二世让李斯先把起义军攻占函谷关的事告知群臣,请群臣商议退敌之策。其实,众人早已从传闻中约略知道农民起义之事,只是没想到起义形势发展如此迅猛罢了。更令众人吃惊的是号称天下雄关的函谷关曾让六国百万人众竣巡不敢前,而如今竟让一支丝毫不起眼的农民队伍给攻破,听起来真是匪夷所思。
众人议论好久,没有一人拿出一个好的退敌策略,而且对领兵之人互相推诿。众人议来议去,最后一致推举老将军冯劫。
事不凑巧,冯劫今日没有上朝,原来他已经病了好久。以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再领兵出征了。
二世询问右相冯去疾,让他推荐领兵人选。冯去疾支吾了片刻,叹口气道:“若是蒙恬在由他平叛御敌再好不过。”
此语一出,惹火了二世,一拍御案骂道:“尔等都是酒囊饭袋!身为朝廷命官,吃着国库皇粮,拿着国家俸禄,平日里都趾高气扬,看起来像栋梁之才,关键之际却没有一人能担当大任、为朕排忧解难。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要朕亲自出征吗?”
二世又瞪一眼冯去疾:“你为蒙氏鸣不平是吗?噢,我大秦帝国猛将如云,除了蒙恬就没有人带兵是么?蒙恬该杀,他触犯刑律理当处死,这才叫赏罚分明。朕不信,满朝文武找不到领兵之人?”
赵高一直沉默着,他东瞧瞧西看看,听听人们的议论,打着自已的小算盘。二世话音刚落,赵高就胸有成竹地走上前,施礼说道:“请皇上放心,奴才推荐一人,这人有带兵之才,保证能够马到敌退。”
二世一听,喜出望外,忙说道:“赵爱卿快说,何人能够为朕平灭贼寇?”
“新提拔的少府章邯可以御敌。”
“章邯?”二世有些困惑,他对章邯并不熟悉,但他想章邯是新提拔的少府,少府是掌管山林池泽税收以及宫中所需用品制造的府职,与领兵打仗相差太远,让一个少府去领兵,能行吗?
赵高看出二世的疑虑,急忙解释说:“章邯虽然不掌管军务,但他自幼饱读兵书,曾在王翦军中任职,参加过灭赵亡韩平楚战争,并立有战功,可以说身经百战。本来凭军功应该做郎中令,但章邯为人孝道,统一六国时其母病重,他为了助朝廷兼并东方,忠孝不能两全,只好放弃在家服侍母亲。战争结束时,章邯母亲去世。他觉得生前没有在母亲床前尽孝,现在母亲死后应该在坟前尽孝。于是辞官回家,在母亲坟前守孝三年。因章邯和卑职府中一守门人是同乡,我听说此事后很为章邯的忠孝之心感动,便把章邯请到府中做门客,平时与他谈论兵法,知道他博古通今,是难得的人才。他也说他的兵法是得了王翦老将军的真传,自已又潜心攻读了《太公兵法》,将二者合一,从而形成自已独到的见解。臣本来想荐他到军中任职,一时没有合适的位置,去年才举荐他为少府。”
赵高口若悬河,说得真真假假,三分实七分虚,但把二世给打动了,连连称赞道:“听赵爱卿之言,章邯的确是难得的人才,快让他来见朕,让他谈谈退兵之策,若有真才实学,朕立即封他为将军,派他领兵出征御敌。”
章邯,字少荣,陇西郡人,现任少府。章邯确实在王翦帐下听令,也的确骁勇异常,但并不像赵高说的那样战功赫赫。
章邯回乡也不是为了母亲守孝三年、以尽孝道,而是因与人争执失手打死了人才不得已逃回陇西,后来通过同乡,也就是赵高说的他府上守门人的引荐投靠在赵高府中听差。章邯本来有些才干,又在军中混了多年,见多识广,善于察颜观色,投赵高所好,偶尔也帮赵高出几个馊主意,博得赵高的赏识,被引荐为少府。
章邯虽为少府,位列九卿,但也只是宫中管财的小管家,实惠却无大权,没有特别召见,一般没有资格上朝参与朝廷大事的讨论。
章邯突然接到报告,说皇上在朝堂上召见,受宠若惊,急忙打扮一下直奔咸阳宫武华殿。刚到殿前,就见赵高迎上前说道:“我已经向皇上举荐你为平叛将军,这可是你建功立业、攫取高官厚禄的大好机会,你千万不要错失良机。如果皇上询问平叛事宜,你尽可以回答,并展示你的军事才华。”
章邯上殿拜见二世,二世一见章邯身材高大,相貌魁梧,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大将风范,满心欢喜,便问道:“朕想命你去歼灭暴民,你有什么平叛高见?”
章邯再次施礼说道:“如今,那暴民已经十万有余,可谓人多势众,倾咸阳及周围县城兵不过五万人,用这五万临时凑合在一起的人马去对抗士气正旺的暴民;无异于以卵击石,必败无疑。”
二世连连点头:“爱卿言之有理,可是朝廷大军都远在河套、北地一带修长城,千里迢迢将军队调回咸阳时,只怕叛军早已攻破咸阳,这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二世急得顾不得体面,一时抓耳挠腮。
章邯佩佩而谈:“现在从北方调兵援救已经来不及了,要想击败叛军、解当前燃眉之急,只有一个办法一
章邯故意不说,二世急切地问道:“什么办法?爱卿快说!”
“在骊山为先皇封土、修建陵墓的谪戍之徒不下二十万人,只要皇上下令赦免他们的罪责与劳役,将这些人编入军中,发给他们兵器,臣稍稍操练几日,就会成为一支强大的武装。以此来对抗那些乌合民众,绰绰有余。”
二世连连拍手道:“好,好,爱卿果然才智过人、深谙兵法,朕封你为将军,现在就奉诏到骊山释放刑徒,整编军队。”
这时,李斯提出异议说:“在骊山为先皇修筑陵寝的多是触犯刑律的犯人,他们每天披枷带锁、从事繁重的劳役,内心对朝廷恨之入骨,必然滋生反心。现在将他们释放并发给兵器。倘若他们阵前倒戈,岂不是火上浇油、危厦遭风,只能助长暴民气焰,对朝廷贻害无穷?此提议万万不可。”
二世想想李斯说得也有道理,便问章邯:“这些刑徒会不会倒戈反秦?如果这些刑徒倒戈反秦,那又怎么办?”
章邯笑道:“丞相多虑了,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他们不会倒戈反秦。皇上请想,这批刑犯整日劳累在骊山上,根本不与外界接触,他们当然不知道暴民攻占函谷关、已经威胁咸阳的事。现在给他们自由,刑徒一定感激皇上的恩德,再发给兵器整编成军队,用军功激励他们,只要宣布得当,这些刑徒就会成为一支出色的平叛大军。”
赵高也说道:“皇上不必多虑,此事就交给章邯去做吧,他会用暴民的头颅来证明自已的见解,也会用收复的函谷关实现诺言。”
二世迟疑片刻,除此之外,确实没有更好的御敌良策。没有办法的情况,也只得就这样赌上一赌。
章邯被封为将军,携带圣旨赶赴骊山赦免几十万筑墓刑徒。
这几十万刑徒人人时刻都面临死亡的危险,疾病与沉重的劳动威胁着他们的生命不算,为帝王修筑陵墓本来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为了保守陵墓机关设置的机密,所有的知情者不是被杀就是被活埋。特别是始皇帝的棺椁入土后,每封死一个墓室,都有大批人被一同封死在墓道里。这些掩埋在墓道里的生存者在地下的哭喊声、辱骂声、惨叫声传播老远,让所有的存活者看到了自已的绝路,因为他们的今天就是自已的明天。
现在,这些刑徒突然遇赦,人人高呼万岁、万万岁。当他们听说自已被编入军队去征讨复辟的六国贵族时,更是喜出望外,因为他们相信自已凭军功可以改变个人与家族的命运,谁到战场不拼死杀敌立功呢?
章邯整编好几十万刑徒离开骊山时,周文率领的十万农民起义军已经占领了距咸阳只有百里之遥的西,一场决定秦王朝命运的战斗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