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恐不安地试了试秦始皇的鼻息,又听了听心跳,确定已死无疑,方才稳住心神,把秦始皇扶正躺好,看去像是沉睡的样子。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外,对待立的六名内侍说:“陛下正在熟睡,任何人不得干扰,违者处死。听见没有?
内侍们齐声答道:“奴才遵命!”
赵高离去,径奔胡亥宿处,见了胡亥,哭泣道:“少公子,陛下……驾崩了!”什么?”胡亥一听,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虽然秦始皇的病情日益加重,百官都在私下议论“山陵崩”只是迟早的事,但父皇的死讯真的传来时,他真的不敢相信。好半天,他才醒过神来,不由大放悲声。赵高慌忙劝阻说:“少公子千万不可放声啼哭,陛下刚刚驾崩,没来得及安排后事,为防止发生意外,暂时不宜对外公布山陵崩的消息,请公子节哀,以防泄露消息。胡亥死了爹还不得放声哭,别提多憋人了,但赵高的话有道理。他只得硬生生地止住悲声。对赵高说:“我该去看看父皇的遗容。”
赵高不便阻拦,只得亲自带胡亥来到秦始皇的寝殿。胡亥揭开父皇头顶的锦被,抚尸无声哭泣一阵,说:“丞相可知道父皇已崩?后事还得由他料理。”
赵高却不以为意,说:“你是陛下身边唯一的公子,后事还得由你和丞相共同料理。不过,为师有一件万分紧要的事,要先与你计议后,再通知丞相。”
胡亥一怔,赵高一改往日的恭顺,摆出了老师的架势。不过,此时六神无主的胡亥只有依靠这位老师了。所以,丝毫不在意赵高的语气,反而恭敬地间:“师傅有话请说。”
“此地不是讲话之处,请跟我来。”赵高也不管胡亥同意不同意,径自走进一处偏殿,胡亥跟着进去,两人面对面而坐。
赵高二话不说,将秦始皇的遗诏和玉玺往席案上一放。胡亥慌忙看过密诏,却没言语,只是哭泣。
赵高发话了:“少公子,你必须要为自已打算,等遗诏和玉玺送出去就什么也来不及了。为师是冒着性命危险为你着想啊。”
胡亥自然明白老师的意思。赵高在教授他时不止一次旁敲侧击,要他争夺太子之位。他不是不明白,但不敢心存妄想,对赵高还是感激和信任的。此时见老师又问起自已,只得擦干眼泪,说:“师傅,父命难违,父皇既然传位于大哥,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真是没出息的东西!”赵高狠狠地骂了一句。此时,始皇帝不在了,他的腰杆挺直了,完全没有了奴才相,而是一副十足的师傅的架势。反之,胡亥新丧父皇,失去了一座大靠山,平日骄横之气也没有了。面对赵高的责骂,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辩解说:“师傅,您曾教过我,兄弟应该礼让,并以吴国延陵君季子礼为例,要我学他的宽大胸襟。何况,父皇尸骨未寒,就违背他的遗命,另有企图,我于心不忍。”
“妇孺之见!”赵高讥讽说,“彼一时,此一时。那时教你是为了让你取悦龙心。可是,此时是鱼死网破的时候,事情有经有权,有常有变,你也该学学权变。”
胡亥摇头说:“父皇已有亲笔遗命,还有什么权变可言。”
机敏的赵高立刻从胡亥的话中听出一种信息:胡亥不是不想当皇帝,而是有所顾忌,信心不足。他决定对症下药,进一步鼓励胡亥。
“为君为臣那可是天壤之别。古时公子们都有封地,不当帝王也就罢了,总还有自已的封地安身立命。如今大秦已废弃了封建制度,始皇帝有子十八人,得帝位者拥有天下,不得位形同百姓,无立锥之地。”
胡亥却道:“没关系,父皇生前所赐的庄园田地、黄金珠玉,够我和子孙享用几辈子的。”赵高正色道:“公子想做一个普通黔首,恐怕很难了。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怕你以为为师在挑拨公子兄弟间的感情。”
胡亥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急切问道:“师傅想说什么?你我师徒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你恐怕不知道齐皇后和你母妃不睦的事吧?”赵高眯着小眼睛,诡秘地说。
胡亥摇摇头,说:“我怎么看不出来。皇后生前与母妃一向和睦,亲如姐妹,就是皇后仙逝后,我还常听母妃夸她如何仁厚、如何慈爱。母妃从没说过皇后的不是。”
赵高摇头说:“你不懂。她们那是做给人家看的。你想想,她们的儿子是竞争太子之位的强有力对手,能不勾心斗角吗?据我所知,齐皇后去世前曾在始皇帝面前极力攻击你母妃,哀求始皇帝立她儿子扶苏为太子。只是始皇帝尚无立嗣之心,才没有得逞。齐皇后一定也给长公子扶苏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扶苏工于心计,伪装得巧妙罢了。一旦他继位为二世皇帝,他会放过你们母子吗?到时候,你们母子想做个与世无争的黔首都不可能。”
胡亥听得害怕了,惶然道:“我……我该怎么办?”
赵高见时机成熟,和盘托出自已的计划:“公子只有争取主动。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乾坤便可扭转。如今,始皇帝遗诏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一切听从为师的安排,你就等着做二世皇帝吧!”
胡亥被他一番鼓动和挑拨,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竟给赵高施以重礼,谢道:“如得偿所愿,胡亥永世不忘师傅之恩。”
赵高坦然受之,却又道:“公子切莫性急。若要得偿所愿,为师还得打通李斯丞相这一关。”
胡亥惊惧道:“怎么?还要经过李斯,他会答应吗?”
赵高自信地说:“李斯这条老狐狸,我最清楚不过了。相信他会站在公子这边。再说,为师只能管宫内,宫外那么多官员还得他这个丞相去管。没有丞相的配合,公子恐难如愿以偿。好了,公子只管前去为始皇帝守灵,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李斯那儿有为师呢。”
别了胡亥,赵高就去了李斯的住处,秘密告诉他始皇帝已崩逝。李斯悲痛万分,强忍悲声,跟赵高一起到寝宫内悼拜始皇帝的遗体。
李斯先瞻仰一会儿始皇帝遗容,随即跪伏在地,还怕惊动宫内其他人,不敢放声大哭,只能饮泣吞声,喃喃有如自语地说:“李斯本只是上蔡闾中一布衣,幸得陛下知遇,得以位极人臣,官为丞相,爵至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本想尽一已之忠,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不想天不假年,哀哉!”
李斯发自真情,哭得悲切,引得胡亥也哭出声来。赵高慌忙劝阻说:“请丞相节哀。眼下陛下刚刚驾崩,没来得及安排后事。诸公子远在咸阳,扶苏公子在上郡,为防止发生意外,内官未敢公开消息。目前仅有你、我和胡亥公子三人知道真情。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李斯止住悲声,说:“中车府令所说甚是,眼下除了少公子之外,诸公子皆不在,难免会发生意外。暂时封锁消息是必要的。只是,陛下真的没有留下任何遗诏之类的东西?”
赵高看出他的狐疑,阴恻地一笑:“怎么,丞相不相信我?”
“李斯不敢!”
“丞相也知道,始皇帝一心想升仙、长生不老,根本不相信会有这一天,当然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下官看着他仙逝而去,连多问一句都不敢。”
李斯半信半疑,却找不到赵高的破绽,只得沉默不语。
赵高停了片刻,又道:“丞相,如今蒙廷尉不在。宫里官外只能由你我和胡亥公子掌管了。公子年幼,没经见过事。实际,还得你我商议如何料理后事。”
李斯是何等聪明的人,一听就知道赵高沉不住气了,要有所行动。且看他如何作为,再相势而动。不管怎样,不经过他这个丞相,一个内官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于是,点头说:“好,咱们去密室一议。”
两人进入一间密室坐定后,赵高先开口间:“丞相以为该如何为主上发丧?
李斯为难地摇摇头,说道:“当务之急不是如何为主上发丧,而是确立哪位公子为皇位继承人。国不可一日无主,只有立了新主,才好为主上发丧,不然,会出大乱子的。偏偏陛下没有留下遗嘱也没有明立太子。这叫老夫如何是好?不知中车府令有何高见?”
赵高心里讥笑道,老狐狸真够猾,硬是把球踢过来。他一针见血地说:“既然主上生前没有明立继承者,那么新君就该由丞相和众位大人共同拥立。宜早不宜迟,以早定人心。以丞相之意,愿拥立哪位公子为帝?”
李斯变色道:“中车府令这是什么话?立嗣乃是皇室内部的事,身为人臣岂敢妄自做主?李斯做不来这种事。”
赵高知道他在做作,便笑道:“丞相不愧为大秦忠正之臣。令人钦佩。下官也是为情势所迫,才说出此话的。不过,我给丞相看一样东西,你也许就不会那么激动了。”说着,从袖口里取出秦始皇遗诏和玉玺,一同放在李斯的面前。
李斯一见,吓了一跳,耸然动容道:“赵高,你敢私藏遗诏,该当何罪?”
赵高冷笑道:“我哪敢私藏遗诏。是始皇帝临去时嘱托下官瞒着丞相。可是,下官相信丞相,知道您是识时势的人,才敢告诉您,丞相该感谢下官才是。”
李斯心头又是一惊。赵高的话他相信。始皇帝对他并不完全信得过,梁山官事件就是明证。他此刻真的很感激赵高告诉了他真相。但是,他也清楚,赵高是条十足的毒蛇,没有了始皇帝的震慑,他开始横行无忌了。该警告他一下,于是厉声说道:“赵高,你身受皇恩,可不能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赵高笑道:“丞相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内官,就是想做点什么事也得靠着丞相您呢。”李斯有些得意,哼,算你聪明,做什么事都得过我这一关。又听赵高说:“皇帝崩逝,给长公子扶苏留下这份密诏,让他赶回咸阳奔丧,实际上就是要立他为太子,把大位传给他。丞相以为怎么办?”
李斯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要秉承主上遗旨,将密诏送往上郡拥立扶苏公子为君,回咸阳发丧。”
“下官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在密诏送出之前,下官想与丞相商议一件事。”
“什么事?”
“你我该如何逃命?”
李斯一惊,问:“赵高,你什么意思?”
赵高满面忧愁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扶苏公子一向鄙视下官,说我蛊惑圣心,甚至懒得搭理我,他一旦继位,宫里还有下官待的地方吗?丞相您也好不了,扶苏跟丞相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他与蒙恬、蒙毅兄弟过从甚密。在他眼里,无论从能力、功劳、谋略、声望还是私交,丞相都比不上蒙氏。”
李斯听得汗颜,赵高又说道:“这五个方面丞相都比不上蒙恬,尤其是《禁书令》颁布实施后,扶苏对丞相的成见和积怨更深。别的不说,政见不同,扶苏一继位就会把你这个丞相踢开。说到丞相这个职位,我在秦宫混迹二三十年,从来没有看到过秦朝的丞相、功臣等,能有人把权势和富贵传给下一代的。结局大多被诛杀。始皇帝仙去,为什么留下密诏还要瞒你?那是对你的不信任。一旦扶苏即位,一定重用蒙氏兄弟,一脚踢开你这个丞相。如果你识相,老老实实地替他们卖命,或许可以保全性命,稍有不满,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一切都在始皇帝的算计之中。丞相已是瓮中之鳖,还不自知吗?所以,你我才是一条道上的人,同病相怜。咱们该想个逃命之法。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下官不知躲在何处才能逃脱一死,还请丞相赐教。”
李斯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赵高的话不无道理,始皇帝对自已心存戒备已非一日。如今,死到临头,还把这么重要的密诏瞒着自已。扶苏更是与自已水火不相容。前景不妙,何去何从?他心里打起了响鼓。但是,他从赵高的话语中听出了阴谋。还是让赵高尽情表现,自已再见势而动吧。于是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斯已知身处险境,却不知如何应付。中车府令一向足智多谋,能为李斯排忧解难吗?”
赵高见李斯听进了自已的话,便笑道:“丞相太客气了。应该说为咱们共同解除危险。我受始皇帝之命,教授胡亥公子刑名狱讼。数年来从没见过少公子有什么举止不当的地方。他贤孝、慈仁、忠诚、宽厚、仗义疏财而礼贤下士,心智聪慧但不善言辞,也非常体恤臣下。诸公子无人能及。如果始皇帝遗嘱立他为太子,你我无忧也。”
李斯懒得听赵高吹捧胡亥。胡亥是怎样一个人,他不是不清楚。但这不是他想考虑的事情。他在想自已在赵高的这场阴谋中处于怎样的地位,怎样才能保住既得的权势和荣华富贵。他要逼着赵高尽快说出阴谋来,因此道:“可是,主上遗诏立的是长公子扶苏,不是胡亥。你我如何奈何?”
果然,赵高阴阴地一笑,指指那份遗诏和玉玺说:“这个好办。密诏在此,而且只有你我和胡亥公子知道,立谁为新主,就在你我一句话。丞相以为如何?”
李斯悚然动容。尽管他已猜测到赵高的阴谋,但听赵高亲口说出,还是吓了一跳。何况他疑忌太多,虽然心有所动,却不肯贸然答应。因而,正色道:“赵高,你找错人了。李斯唯始皇帝旨意是从。你说的这种事没有考虑的必要。”
赵高并不惊慌,平心静气地劝说道:“丞相所处的险境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应该明白,平安可以化为危难,危难也可以化为平安。如么连安危都无法保证,还奢谈什么忠义道德。”
李斯仍坚持道:“李斯本是上蔡一布衣。蒙主上知遇之恩,如今做了丞相,还被封为通侯,子孙都官至高位,享受优厚的俸禄。始皇帝如此厚待,乃是把大秦的天下都寄托在李斯的身上。李斯怎么能背主而行?忠臣不怕死才会保证国家平安孝子不孝敬就会引起家庭的不和睦。为人为臣都要备尽其职,请中车府令不要再说这种让李斯不忠的话了。”
赵高似乎看穿李斯的肺腑,根本不在意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进一步采取攻心战术:“众所周知,当代圣人经常搬家,根据时间和季节的变化来改变自已的住处。看见树梢就知道树根的变化,看见事物开始的运动方向就知道结局。凡事都在变化,哪里有一成不变的法则?现在,天下就掌握在胡亥手中,下官的这套计划完全能够实现,任何人都不能改变。当年丞相为布衣时,曾有仓鼠与厕鼠的感叹,那是何等的睿智与英明。如今,宦海沉浮几十年,更应该清楚政治这种游戏:从外部控制朝廷内部,极易引起天下人的怀疑;自下而上地颠覆朝廷,就是反贼,而下官的这套计划是从上面、从内部解决问题。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会引起天下人的怀疑,丞相还有什么顾虑呢?”
李斯听得很认真,再没说什么堂而皇之的话,沉思半晌,才忧虑地说道:“我听说,晋献公的时候,杀了太子申生,结果晋国三代不得安宁;齐桓公时,他的兄弟公子纠与他争位,公子纠被杀;纣王杀害亲子,不听忠臣的劝谏,结果殷都变成了废墟,国家因而灭亡。这三个例子都是因违背了天意造成的,朝廷因而断绝。李斯为人为臣,都不能参与这种阴谋。”
赵高见他还是不肯撕下虚伪的面纱,只好甩出最后的“杀手锏”,威逼利诱道:“什么天意不天意,岂不闻事在人为,鬼神也都躲着你。上下同心,就可以长久;内外一致,就能够成功。丞相只要听从下官之计,就可以永保封侯,世世代代高官厚禄。如果放弃这次绝好的机会,就会祸及子孙。话我可是说透了,何去何从,丞相给个痛快话。胡亥公子还在等我回话呢。”
在赵高的威逼利诱和劝说开导下,李斯觉得自已再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为了保住既得的权势和富贵,顾不得许多,只有上了赵高的贼船。他仰天长叹,流着眼泪说:“生逢乱世,又不愿变节,我李斯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