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见他如此重礼,激动不已。要知道,蒙毅与他这个丞相一向不合。尤其李斯炮制《焚书令》之后,蒙毅对他很是鄙视,更谈不上尊重了。这一次,为了赢秦的将来,蒙毅竟施以如此重礼。李斯心头一热,慌忙双手相搀,说:“廷尉快快请起,同为国家重臣,李斯理当肝脑涂地,效忠陛下。何须廷尉行此大礼?”
两人出了偏帐,与众官员相见。蒙毅带领自已的属官、仪仗依依不舍地离去,李斯与众官员一直送出很远。
李斯回营,宣布始皇帝病重,鸾驾即刻返京。随行人员上自丞相,下自兵卒,人人都感到惶恐不安,大家慌乱地收拾车马行李,做着动身返京的准备。
秦始皇的病情在加重,又进入昏迷状态。李斯决定,趁皇帝不知道,命赵高和几个内侍把始皇帝抬上车驾,关紧四周的门窗。
浩浩荡荡的巡游队伍踏上了回咸阳的驰道。与来时相比,队伍一片沉寂,连马匹也放松了脚蹄,仿佛有一种不祥之兆伴随左右。
秦始皇再次醒来,因为头痛得厉害,再加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被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已正在回程的车上。他忍着剧烈的头痛,说:“朕头痛得厉害,海神的药不顶用。”
赵高安慰说:“陛下受了风寒,海神的仙药是升仙的,对这种小毛病可能不管用。”“升仙?朕要升仙吗?可是,这么痛苦,不是说升仙无痛苦,死才痛苦吗?朕会死吗?”“以陛下的功绩,又吃了仙药,一定是升仙,怎么会死呢!”赵高发现秦始皇意识模糊,说话也胆大了。
李斯与随行官员心如火焚,他们已不仅仅担忧秦始皇的生死,更关心的是没有明立太子。咸阳的诸公子,还有远在上郡、与手握三十万重兵的蒙恬在一起的长公子扶苏,必定有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斗。自已该看清风向,才能保住既得的爵禄。但是,谁都知道,始皇帝最忌讳言“死”谁在他面前提起,就会受到重罚。所以,众人明知道该是立太子的时候,却没有人敢提起。只是私下议论纷纷,扰得人心更加惶恐不安。
御医们对秦始皇的病情最清楚,明知已无回天之力,只得开些无关痛痒的药敷衍了事。车过平原郡时,秦始皇似乎清醒了许多,感觉到身下轻微的颤动,因问赵高:“朕这是去哪里?”赵高只得如实禀奏:“丞相见陛下龙体有恙,就斗胆命鸾驾返京,以利陛下休养。此时已行至平原郡境内。”
秦始皇轻轻点头,也许是病重的原因,没有表现出赵高想象中的愤怒之意,只是悠悠叹息,说:“李斯做得对,朕该回咸阳,该保重身体,为着大秦,也为着天下黔首。赵高,传朕旨意,不得对外透露朕的病情,违者灭族。”
“臣遵旨!”
李斯随时向御医了解秦始皇的病情变化。御医每逢秦始皇昏迷时上车诊治,在他醒来之前退下,向李斯禀报。
尽管李斯和众官员心急如焚,但因秦始皇病重在身,巡行队伍行走缓慢,每天的行程不过百里,照这样走下去,至少一个月才能赶回咸阳。但秦始皇的病情已是刻不容缓,整个人瘦得走了样,腹部肿起来,明显是积了水,而且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进入弥留状态。
李斯感到皇帝怕是回不到咸阳了。这时,赵高来到,忧戚满面地说:“丞相,陛下怕是赶不到咸阳了。不如就地宿营,以利陛下休养。”
李斯正有此意,点头赞同,说:“该找个可以歇驾的地方才行。”
派出去的兵卒不多时回报,前方有座原来赵国的行宫,可以歇驾,那个地方叫沙丘。
“沙丘宫?”
李斯与赵高闻听无不悚然动容,唯有旁边的胡亥不知所以。见两人都显现惊惧之色,不解地问:“怎么,沙丘宫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李斯惊惧有余地说:“少公子有所不知。沙丘宫是个不祥的地方。提起它,会让人想起淫乱、阴谋和死亡。”说着,娓娓道出沙丘的来历。
沙丘是一个古老而闻名的地名。早在殷商时就出了名。以荒淫暴虐出名的商纣王就与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商纣王本来天资聪明,善于雄辩,力气过人,很有能力,但这些优点他却不用在正地方。他以自已的才智拒绝大臣们对他的劝谏,以自已的雄辩掩饰错误与罪过。自继位之后,荒淫无耻,喜爱女色,特别宠幸姐已,唯姐已之言是从。他不听雅乐,让乐师专门为他制作淫俗乐。他大量增收赋税,又把鹿台钱库塞得满满的,把钜桥粮仓的粮食装得实实的。又多方收集狗、马和各种新奇的玩物,充满了宫室。在沙丘更是广建园林楼台,捕捉大量的野兽飞鸟放置其中,大造离宫别馆,以供他和姐已恣意享乐。许多大臣良言劝谏,他不但不听,反而发明出各种残酷的刑罚,惩治忠贤。结果众叛亲离,周武王趁机发正义之师,灭了殷商,商纣王自焚而死。从此,沙丘与商纣王的荒淫与身死国亡连在了一起。
八百年过去了。昔日商纣王的苑囿楼台、酒池肉林自然早已随历史的烟尘远逝于悠邈中,留在沙丘的,是不久前赵国国王们住过的行宫。这座行宫留下了赵国一代雄主赵武灵王饥饿的呻吟,沙丘宫是他生命的归宿。
赵武灵王以“胡服骑射”的改革使赵国从一个二三流的诸侯,一跃发展为军事强国。赵国依靠新建立起来的、战斗力极强的骑兵部队,使军事上迅速转败为胜,不仅有效打击了经常南侵骚扰的匈奴骑兵,而且向北扩地千里,连中原各国也无不对赵国惊惧侧目了。但是,这样的-代雄主却活活饿死在沙丘宫,这里是他生命的归宿。
赵武灵王当初立长子赵章为太子,后来又纳美女吴娃于后宫,十分宠爱,曾经因为此女数年不出宫廷。后吴娃生儿子赵何,子以母贵,赵武灵王不但废了赵章的太子之位,立赵何为太子,而且还将王位提前传给太子赵何,立之为王,这就是赵惠文王。又以肥义为相,李兑为傅,公子赵成为司马,辅佐朝政。封长子赵章于安阳,号安阳君,以田不礼为相。武灵王自已则称“主父”,实为太上王,专门致力于武功,开拓疆土。后吴娃死,武灵王对少子的爱渐渐淡了。有一天在朝上,见少子赵何年幼却南面称王,而长子赵章魁然大丈夫,仅北面屈于弟,从心里觉得赵章可怜,就有心要把赵国一分为二,让长子赵章于代地称王。正当犹豫不决之时,祸乱大起,长子赵章势强而日益骄横,党羽众多而欲望大增,对太上王废长立幼十分不满。其相田不礼又是个刚愎自用、行险侥幸的人,赵武灵王把这样二人放在一起,岂能不生祸乱?一次武灵王与少子惠王赵何出游沙丘行官,长子赵章与田不礼发动政变,谋杀惠王赵何未成,杀死了肥义。正当攻打惠王赵何行官时,司马赵成、太傅李兑率兵赶到,杀死了田不礼。赵章兵败逃入主父赵武灵王行宫。赵成、李兑将赵章搜出杀死。因怕事后被主父赵武灵王治罪,就将他围困在沙丘宫中,令官中其他人全部退出。主父赵武灵王欲出不得,又没有吃的,饥饿难忍,四处寻觅,但见庭中树上有雀巢,就把巢中卵抓出充饥。最终,赵武灵王还是活活饿死于沙丘宫中。
听完沙丘宫的故事,胡亥也是不寒而栗,连连摇头说:“此地不可留,还是快快离开为妙。”赵高却着急道:“陛下病危,除了沙丘宫,哪里还有合适的歇驾之地?丞相之意如何?”李斯赞同赵高的意见。始皇帝生命垂危,哪还管得上吉利不吉利,沙丘宫就是再凶险也得歇驾,遂传命大队人马向沙丘宫疾进。
行不多时,便到了沙丘宫。到底是帝王行宫,虽然有些破落陈旧,但宫殿高大宽敞,足以容纳始皇帝鸾驾和随行官员。至于护卫部队,只有在官外宿营了。
李斯、胡亥、赵高等一阵忙乱,把昏迷中的秦始皇安置在一处干净的殿堂内。御医们围着秦始皇束手无策,李斯、胡亥、赵高也只有打转转。
夜半时分,经过长时间昏迷的秦始皇再一次清醒过来,李斯、胡亥慌忙退出,只留有“仙根”的赵高在他身边。
赵高忙近前问候:“陛下,您醒了。”
秦始皇脸上泛起一丝红润,精神头似乎很好,轻声对赵高说:“朕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皇后穿着的是五彩霞衣,宽大的绿袍,大袖细腰,头戴仙珠冠,长长的珍珠串成排地贴在额头上,比凤冠霞帔更多一份飘逸……”
赵高暗暗惊喜,始皇帝梦见死人了,肯定不是好兆头。他在暗暗盘算应对之策,脸色却愈加恭顺地说:“皇后娘娘已位列仙笈,一定是来助陛下升仙的吧!”
“升仙?”秦始皇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皇后升仙时,朕在跟前亲眼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再也没有醒来过,还不是跟普通黔首死的一样。朕算是明白了,不论死也罢,升仙也罢,反正世间再没有这个躯壳了,至于灵魂,是上天堂为仙,还是下地狱为鬼,那是另一回事。”
赵高心头一动,感到惊憾。这位痴迷着寻仙和长生不死仙药的天下之主,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如果他醒悟得早一些,如果他听从李斯、胡亥的劝谏,不去冒湿冷的海风出海捕杀巨鱼,他就不会得这场风寒之症,不会引起旧病复发。也许情况不会紧到这种程度,大秦的天下还牢牢地抓在他手里。可是,不久,天下归谁?
想到始皇帝将死,赵高心头一阵快意。尽管赢政属于因病而亡,他也有那种家仇国恨得报的快感。在他内心只承认自已是赵嘉的臣子,他为了报家仇国恨,也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和权势,含羞忍辱多年,终于在这个一代英主的晚年钻了空子发达起来。他已经设计好一整套毁灭赢秦天下的具体计划。眼下就等着这位天下第一皇帝的死去,就可以付诸实施了。
“陛下龙体只是偶感风寒,要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赵高安慰说。
秦始皇摇摇头,说:“朕知道御医进来诊治过。他们束手无策。朕该升仙了,赵高,拿笔墨丝帛来!”
赵高惊奇始皇帝此刻竟如此清醒。他要留遗嘱了。忙取过笔墨来,铺上丝帛。然后搀扶秦始皇坐起身。
秦始皇未及提笔,赵高突然泪如泉涌,悲泣问:“陛下,您这是……”
“朕要升仙而去,要立下后世之主。”秦始皇艰难地说。
赵高似乎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道:“李丞相、胡亥公子和诸位大人都在,陛下为何不召来共议立尊大事?”
秦始皇轻轻摇头:“朕自有主见。”说着,提笔在丝帛上艰难地写下十二个字的遗诏——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赵高为避嫌,故意背过脸去。
秦始皇写完躺下歇息一会儿,才又说道:“赵高,朕当然信得过你,一旦朕升仙而去,你要把这份密诏秘密送到扶苏手上,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赵高受宠若惊,故作不解地说:“事关社稷,臣怎敢一人担此重任,还是交给丞相和少公子去办吧!”
“不可,”秦始皇声音虽低,却非常坚决,“一定不可让李斯知道。胡亥也最好不让他知道。取玉玺来。”
赵高还兼着符玺令之职,专门保管皇帝的玉玺。他慌忙从金匣内把黄澄澄的玉玺取出来,双手恭送到秦始皇跟前。
包金做成的玉玺很沉,秦始皇挣扎着虚弱的身体,用双手想抓却抓不起来,反而因为用心,呼吸更加困难,只得收回双手,拼命揉着咽喉。
“陛下,让臣帮您盖上玉玺吧。”
赵高不顾秦始皇,单手抓起玉玺往遗诏上盖去。借此机会,他看清了遗诏的内容。
始皇帝立的是扶苏!
尽管他早已从秦始皇的言语中猜测到遗诏的内容,但经亲眼看到,还是吃了一惊。扶苏一向鄙视,甚至很少搭理他。立这样的人做大秦的皇帝,能有他的好吗?他希望立胡亥。但是密诏除了始皇帝,只有他赵高知道,也许还有补救的办法。赵高转忧为安,慌忙把密诏收起。“赵高!”秦始呈的喉咙终于发出轻微的声音,却是异常的严厉。
“啊……臣在!”赵高一惊,以为被始皇帝看破心事,慌乱地答话。这一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秦始皇犀利的眼睛。
“你……想干什么?”
“臣……臣没干什么。”赵高更加紧张。
秦始皇虽然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但仍有天子之威,赵高卑鄙的灵魂顿时难以掩饰,形神失措起来。
秦始皇好像明白了什么,用尽全力说道:“你……你是条毒蛇,来……来人·
赵高魂飞魄散,没想到三十年之功,竟要毁于一旦。他顾不得许多,慌忙扑到秦始皇床前,双手哆哆嗦嗦地捂住秦始皇的嘴,伏在秦始皇的身边连声低声求饶:“陛下,饶……命,饶……命……饶命!”
寝官门外,就是值班的内侍。赵高唯恐被外面的人听到,双手一直捂住秦始皇的嘴巴,不停地哀求。直到他感到秦始皇的脖子一歪,脑袋耷拉下来。
秦始皇在临死前的瞬间,才看清楚赵高是一条比李斯危险十倍的大毒蛇。可是,为时已晚,赵高已经开始一步步实施他的亡秦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