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浩浩荡荡的巡游队伍再次出咸阳东去,这已是第四次巡游了。前三次巡游东西,皆有夸耀武功之意。封禅泰山,登芝罘,刻石颂德;南登琅琊,派徐福入海求仙;过彭城之衡山,泛舟湘江。虽说泗水求九鼎、湘江遇风浪曾让他有过短暂的不快,但整个行程中他游山玩水、求仙问神、夸功颂德,好不得意。
此次出巡,依然是两个目的。一是威服天下,主要是威慑那些非议朝廷的儒生;二是游山玩水,求神问仙。
既然是同样的目的,也就是类似的巡游。话休繁叙,秦始皇巡游,历时九个多月,于年底才回到咸阳。
秦始皇的巡游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天子的龙威使齐地安定了许多。齐鲁郡守上奏,妄议朝政者大为减少。但是,秦始皇和大臣们清醒地认识到,问题远没有彻底解决。
丞相李斯建议说:“臣请陛下将七十名博士增加到七百,甚至七千,把地方上报的危险分子都网罗在内,集中在咸阳居住。只要每年破费点俸米,给他们甜甜嘴儿,他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当然养这么多文不能草檄、武不能执戈的人,总得找点儿事给他们做。否则闲得发慌,他们还会无事生非。”
秦始皇笑道:“丞相既说他们文不能草檄、武不能执戈,还能让他们做什么?”
李斯说:“他们不是崇拜三皇五帝吗?陛下可以专门设立一个考古研究机构。让这些儒生专门研究古制,若干人为一组,分别研究三皇五帝及殷周的政治、文物和各种制度,让他们整天淹没在文物、竹简里,再没有时间乱说话。儒生们一定把自已的工作看作世间最伟大、最高尚的事业,也不辱没他们所学的圣贤之书。”
秦始皇非常赞成李斯的奏议,当即颁诏各地,让他们把那些危险分子上报,集中到咸阳。
当然,诏令上说的是荐举贤良方正之士以备朝廷之用。
不过一个月,三十六郡的“贤良方正”之士集中到咸阳,尽被秦始皇赐为博士,共七千余
人。又选七十名优秀者,赐为博士官。当然,咸阳官原有的七十名博士也在其中。
为表示对儒生们的重用,秦始皇决定给众博士官赐宴。
宴会选在正月初一。这一天是秦始皇的生日,所以这次宴会也有为秦始皇四十七岁寿诞庆祝之意。秦始皇和李斯等主要大臣都到场了。七十位新选博士官一齐给秦始皇祝寿。秦始皇满面笑容、言语谦和地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朕赐宴诸卿,是因为你们都是我大秦的精英。朕治理天下,今后还要多多仰仗诸位,你们可要不遗余力地帮朕啊!”
“陛下万岁!万万岁!”博士官都为皇帝的优遇和谦辞所感动,齐声高呼。
按照李斯的安排,仆射周青臣起身离座,为秦始皇歌功颂德。
周青臣说:“当年,秦到诸侯,地不过千里,有幸仰赖陛下神灵圣明,扫平天下诸侯,驱逐四方蛮族。凡属日月之光照射到的地方,无不入朝贡奉。现在把诸侯国划为大秦的郡县,人人各务本业,安居乐业,再也没有战争的祸患。并且要将这样的太平盛世传之万世不替,自上古以来圣王各主,没有能比得上陛下的神威和恩德的。”
秦始皇听了周青臣的溢美之词,心里美滋滋的。自统一天下、称皇帝号后,他对那些称颂自已丰功伟绩的话似乎有一种嗜好,一天听不到,就感觉不舒服。
正在他高兴的时候,博士席上又站起来一个人,施礼说道:“陛下,臣能说几句话吗?”秦始皇一看,是太傅淳于越。淳于越是当世名儒,原为齐人。在齐鲁之地的儒生中颇有声望。所以,他被推举为博士官之首。
秦始皇显出对老太傅的尊敬之情,谦和地笑道:“淳先生,有话尽可以说。今天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忌。”
“谢陛下!”淳于越抖抖儒袍,捋捋长须,“方才陛下说过,所以加恩赐宴臣等,是希望臣等能为国出力,为主上分忧。臣感念圣恩,所以要竭尽心力效忠陛下。”
秦始皇看着老夫子情绪激动的样子,颇觉好笑。刚才自已说过的不过是场面上的话,没想到这些话,夫子竟当真了。如果真用儒生之计,朕何以扫平六国?何以治理天下?但是,他表面上却说:“淳先生一片忠君报国之心,令朕感动。”
“谢陛下褒奖。”淳于越丝毫没有落座的意思,正容说道:“臣听说,殷商和姬周的君玉使他们的天下伟业持续了上千年,他们的一条成功经验就是把子弟、功臣封侯为王,使他们成为君王的助手。如今,陛下拥有的天下,广袤非历代君王可比,而陛下的子弟、功臣却是平民百姓,没有封号和封地,虽然有很多的得力大臣,而陛下个人却缺少辅佐的力量。一旦朝廷上发生意外,靠谁营救陛下呢?如果不按照前代贤人传下来的制度办事情,肯定会有危险。今天,周青臣在圣上面前阿谀奉承,是故意加重陛下的失误,此人不是忠臣。”
淳于越的话让在场的大臣们吃了一惊,老夫子今天怎么了?竟敢在此妄议朝政。秦始皇没想到有人竟敢在这种场合重谈分封还是郡县天下的老调。儒生真是不知死活,竟把咸阳宫当成了学宫,妄加评议国家的制度。他的脸上青筋跳了两条,又恢复了平静。自已刚才的开场白说得太满了,何况淳于越先给皇帝戴了高帽才说出这番话的。秦始皇要在博士们面前保持帝王的风度,只得语调平静地说:“分封天下还是郡县天下,这是统一之初朝中就有争议的问题,事关国家制度,非同小可。当年老丞相王绾就反对郡县制,主张分封制,被朕否定了。朕的态度当然是赞成郡县制。今天,淳先生与周卿对此又有争议,说明天下还有很多人不赞成郡县制。联不想武断,希望你们都参加讨论,所谓理越辩越明,朕倒是希望你们辩论出高低来。只是请你们辩论时要对事不对人。”
秦始皇的态度出乎博士们的意料,连李斯等大臣都感到意外。淳于越更是激动得热泪涌流,连称主上圣明。早在王绾为相时,他就反对郡县制,只是秦始皇的态度强硬,连王绾都为此丢了官,他还敢为仗马之鸣吗?这一次,秦始皇突然诏令天下荐举方正贤良之士,赐以博士之职,显示对读书人的优遇和重视,淳于越的心又热了,浑身的血又沸腾了,竟在今天的宴会上毫不胆怯地提出反对郡县制。
秦始皇的话本是言不由衷。不料,却给思想单纯而幼稚的儒生们打了一剂强心针,宴会上的气氛变得异常热烈。博士们都被皇帝贤明礼让的假象迷惑,纷纷站起来发表自已的意见和看法。
七十名博士官围着周青臣和淳于越分成两派展开了辩论。辩论越来越激烈,一些过激的言论不时进发出来。秦始皇与众臣发现,支持淳于越的占多数,周青臣明显处于劣势。
这些饱读诗书的儒生最善于也最喜欢与人争辩。一个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争得口沫横飞,面红耳赤。辩论到后来,已经不单纯是郡县制与分封制的问题,开始涉及大秦的国家制度法律制度、刑罚与赋税、徭役等诸多方面。儒生们把平日对朝政的意见和不满情绪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发泄出来,而忘记了秦始皇就在他们身边。
秦始皇一直静静地倾听他们的争论,不作任何评价。以往只在各地郡守的奏简里看到有儒生妄议朝政的事,今天总算亲眼看见、亲耳听闻了。听着那些刺耳的话语,他的脸上不但没有怒意,反而还带着笑意。喜怒无常的始皇帝表现出少有的宽容与大度。
只有熟知秦始皇性情的李斯从他那含带笑容的脸上读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信息。怒极反笑,这是秦始皇典型的阴鸷性格。事君多年的李斯太了解秦始皇的这一禀性了。
辩论无休止地进行着,丰盛的酒席竟没有人动筷子。也难怪,那些山珍海味上面已经落满了唾沫星了,令人胃口全无。
秦始皇很清楚,自已不出面干预,这场辩论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于是,富含深意地看了李斯一眼,才挥手制止说:“你们争论半天,也没争出个结果,反而搅得朕头昏脑涨。朕提议,请李丞相总结一下,诸卿认为如何?”
儒生们听到秦始皇说话,如梦方醒,才想起秦始皇在场。想想刚才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话,才感到后怕,宴会上顿时平静下来。
李斯明白秦始皇之意。这是要他表明朝廷的态度,当然也就是始皇帝的态度。因此,他起身轻咳一声,威严地说道:“郡县制是陛下经过深思熟虑,与朝臣反复论证后才采纳推行的,这是适应天下一统的形势的需要,是稳定社稷的英明决策。五帝的治国方略没有一个是重复前人的。夏、商、周也没有简单承袭前人的做法,他们各自用自已的方法管理自已的国家。这不是他们故意要标新立异,而是因为面对的形势发生了变化。
“陛下创造了如此伟大的事业,建立了千秋万代未曾建立过的功绩,这不是一些迁腐之辈所能理解的。我想问淳先生,夏、商、周三代,他们有什么值得我大秦效法的?那时候,诸侯纷争不已,他们利用利禄诱惑那些学者为已所用。可是,今天的天下统一、法令统一,百姓各安其业,人们都在努力做自已的事情,各级官员都在认真地习学律法,力求公正执法。可是,总有一些人自恃读过所谓圣贤经典,不去面对现实的情况,却要求朝廷照搬古制的那一套,他们不满推行的新制,就从古书上搬来古制,以非议时政,迷惑黔首。”
李斯讲话,口气严厉,不容置疑。淳于越等儒生却不肯轻易认输。大多数人从李斯严厉的口气里听出了潜在危险,所以,虽有愤愤不平之色,都不敢再言。唯有淳于越,一向鄙视李斯的为人,见秦始皇不曾发怒,便壮了胆气,看着李斯,轻蔑地说:“陛下今天说过,不专断,可以畅所欲言。可是,丞相讲话违反辩论的规则,有攻击他人之嫌,以丞相的地位和声望,不合适吧!”
其他儒生受到鼓舞,胆子也大了,七嘴八舌地嘲笑道:“李丞相也是读书人,也该有点君子之风吧。”
“陛下说过不专断。丞相说话有违圣意,应该论罪。”
李斯一人难敌四手,孤立无助,被儒生们批驳得面红耳赤,不由求助似的看着秦始皇。秦始皇却哈哈大笑,说:“各位先生狂言乱语,朕都不曾加罪,怎可治李丞相之罪?朕说过,言者无罪,今天的辩论先不论孰是孰非,光是这个场面已是让朕开了眼界。好了,天色不早了,酒宴也该结束了。诸卿请退下吧。”
“谢陛下!”
博士官们见秦始皇毫无怪罪之意,都放下心来,一齐起身向秦始皇谢过恩,鱼贯退出宫殿,众大臣也向秦始皇告退。
李斯走在最后,却被赵高拦住,说:“李丞相留步,陛下有请!”·
李斯心里明白,今晚的事,始皇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便跟随赵高走进一间偏殿。秦始皇正坐在软榻上喝着一碗鸡汤,见他进来施礼,便放下金碗,青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说:“今天的宴会上丞相都听见了。这些儒生是何等的狂妄!连淳于越这个老东西也敢胡言乱语。他们自恃读过圣贤之书,何曾把朕和大秦律法放在眼里?朕现在完全可以想象到这帮狂生在地方上是如何以古制诽谤当今、蛊惑黔首的。有他们在,大秦的天下一天也不得安宁!”李斯正被儒生们吴落得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见始皇帝动了真怒,便咬牙切齿地说:“这帮儒生着实可恨。陛下可命廷尉治他们一个诽谤朝廷、以下犯上之罪,问一个斩刑,将他们斩草除根。”
不料,秦始皇失望地看了他一眼,说:“李斯,亏你还是丞相。这件事如果能这么简单地
处理,朕用得着找你吗?”
李斯这才发觉自已被儒生给气糊涂了,忙说:“臣一时糊涂,不明主上之意,请明示。”秦始皇说:“博士可杀,却杀不尽天下儒生。在黔首的眼里,他们是无所不知的圣人,至少是圣人的传人——贤人。他们说的话,黔首相信。为什么?因为他们读过所谓圣贤之书。所以,该治罪的是那些所谓的圣贤之书。它们才是威胁我大秦安定的罪魁祸首。李斯,你是丞相,该知道怎么做了。”
李斯面露惊异之色,说:“陛下之见正与臣不谋而合。对付这些儒生,臣早有思想准备,明日就写奏简上奏。”
秦始皇信任地说:“以丞相之才,朕相信明日的奏简一定又是惊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