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雅琴公主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高渐离听出雅琴公主的声音,激动得双手乱摸,失声叫道:“公主,是你!”
雅琴公主把自已的一双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悲泣道:“高先生,是我。父皇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
高渐离淡然一笑,宽慰道:“公主不要责怪始皇帝。高某是犯了死罪的人,能够再活着听见公主的声音已经很感谢皇帝的恩德。何况,对于乐师来说,奏乐用手,作曲用脑,眼睛不是很重要。”
“可是,先生再也看不见我了。”
“公主的形象永远留在高某的心里。”
厮儿见他们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忙打断说:“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公主还不请高先生到客厅去?”
雅琴公主恍然大悟,脸上一红,慌忙吩咐道:“厮儿,快去回禀母后,就说高先生改日进宫为皇后击筑。”
厮儿做了个鬼脸儿,一溜烟出府去了。
高渐离由雅琴公主亲手领着进了客厅。刚刚落座,便问道:“厮儿不是说,皇后请高某去击筑吗?怎么到了公主府上?莫非又是公主使诈?”!
雅琴公主对面而坐,凄然道:“我虽然贵为公主,可是要见先生一面,却是不易。”高渐离感动地说:“公主想听高某击筑吧?高某能有你这样的知音,今生足矣。请让我为公主击奏一曲。”
“不,”雅琴公主按住他的手,美目柔情地注视着他,“我不仅想听先生击筑,更想见先生本人。先生俄了吧?来人,上酒,我要与先生把酒论筑。”
高渐离心头一热。虽然他看不见公主的容貌,却感受得到她那殷殷柔情。这是一个酷爱音乐的少女对音乐家的爱。它是跨越地位、年龄差别的纯真感情。
酒菜端上来了。雅琴公主让所有的仆佣退下,亲自为高渐离斟满酒,再为自已斟满。
“来,为我们的重逢,干杯。”她高高举起酒觥。
“为再次听见公主的声音,干杯!”高渐离也举起酒觥。
“请不要喊我公主。我情愿做普通人家的女儿,终生跟随先生左右,侍候先生,听先生击筑。”雅琴公主几杯酒下肚,已有三分醉意,叹息道。
高渐离淡然一笑:“我早已不把你当公主看待。‘公主”对我来说就像普通人家的女儿的名字一样。今天难得相见,以后不知道还能听到公主的声音吗?相逢就是缘分。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儿吧,你先说。”
“好,”雅琴公主一改凄容,笑着说道,“我最开心的事就是在财源酒楼从咸阳令手上骗走一个音乐奇才。这事儿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高渐离也笑了,说道:“我最开心的事就是小时候母亲给我买来一张筑。那时候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住在蓟城。我家隔壁的主人是一位乐师,经常在客厅里击筑。每当听到击筑声,我就爬到他家墙上,一边听筑,一边看他击筑的手法。久而久之,竟也看出点门道来。可是那时候我家很穷,买不起筑,我是多么渴望亲手击筑啊。有一次,主人有事外出,把筑留在客厅里。我抗拒不了那张筑的诱惑力,竟悄悄翻过墙去,跑进客厅,拿起筑槌,击起筑来。谁知,主人突然回来了,立刻大喊抓贼。我被他家的下人抓住,送到母亲跟前。母亲又羞又怒,给人家磕头赔礼,好话说了一大堆,总算把我救出来。我当时以为母亲一定会痛打我一顿,害怕极了。可是,当母亲知道我是因为击筑而私入人家客厅时,不但没有责骂我,反而倾尽家中所有,为我买了一张崭新的筑,并要求我认真学。我怀抱着心爱的筑,真是开心极了。”
雅琴公主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仿佛也在为少年时的高渐离高兴。许久,她又问道:“你说与母亲相依为命,父亲呢?”
高渐离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不经意地说:“我的父亲去了秦国,他是个不甘卑贱的人。因为看到燕国没有他个人发展的机会,他就去了秦国。”“他是谁?秦国的功臣中有他吗?”
“他就是蔡泽。”
“蔡泽!”雅琴公主很是惊奇,显然没有想到眼前的音乐奇人会是蔡泽之子。
“蔡泽曾为秦相,有功于秦。你是他的儿子,父皇不应该对你这样。”她望着他茫然的双眼,愤愤不平地说。
高渐离苦笑道:“我和他虽为父子,却不同道。他助秦,我反秦。始皇帝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他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
”雅琴公主想起与尉缭一起出走的母亲,心里一阵难过。她觉得自已和高渐离同病相怜,心儿贴得更近了。
高渐离突然红了脸,说:“我……我有个请求,不知道公主肯答应吗?
“先生想要什么?”
“我看不见公主的模样。我想摸摸………”高渐离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我答应。”雅琴公主毫不迟疑地说,并起身走到他跟前,抓起他的双手,“我在这儿,你摸吧!”
高渐离站起来,哆嗦着双手摸索着公主的脸庞。
眼睛、鼻子、嘴巴,多么令人心醉的一张美丽的脸啊!虽然相识太短,可是她的容貌早已烙在了他的心里。
“公主,你瘦了。”高渐离关切地说。
雅琴公主任由他的双手在自已脸颊上抚摸。那双手柔软、温暖,充满了男性的柔情。一瞬间,她的心里激起了激情,浑身竟战栗起来。
她闭上眼睛,全身心享受这片刻的幸福。
高渐离的手由脸庞移到脖颈,突然停住不动了。雅琴公主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已胸口上,充满柔情地低语道:“先生不想再摸了吗?”
“当然想,可是……”高渐离犹豫了,“我怕污了公主冰清玉洁的身体。”
雅琴公主依偎在他怀里,柔声说:“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筑音,我就感觉到你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了。母亲说过,爱一个男人,你就能为他付出一切。那时我不太理解这句话。母亲跟尉缘出走时,我还恨过她。当我也爱上一个男人时,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做。好多次,我梦见自已和所爱的男人生活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们有一间小茅屋,养着一群鸡鸭,种着几亩肥田。闲暇时他击筑,我在旁边倾听,美妙的筑乐引来百鸟…·
“那个男人是我吗?”雅琴公主羞涩地点点头。高渐离盲目含泪,轻轻摇头。
“可是,那只能是一个梦。寻常百姓都能得到的幸福,对于我们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因为我是逆犯,而你是我敌国的公主。始皇帝不可能容忍我们。”
“不,你已经是大乐府令,父皇不会……”
“你太单纯可爱了。”
“我不管,哪怕今天的相聚就是永远的别离,我也要痛痛快快地爱上一次。”“是啊,我们得不到那种幸福。现在的相聚已经是上天的恩赐。我们要倍加珍惜它。”娇艳的嘴唇和长满胡须的嘴唇紧紧地咬合在一起,两颗火热的心灵一经碰撞,立刻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高渐离的激情被点燃了,一只手拥抱着公主的纤腰,“啊……”雅琴公主突然发出战栗般的呻吟声。
一只手慢慢伸进公主胸前的衣内。
高渐离俯身,想把她拥倒在桌案上。他眼睛看不见,不小心碰掉了酒觥。公主听到摔碎酒觥的声音,睁开了眼睛,娇羞地笑道:“冤家,卧房在里边。”说着,红着脸,牵着高渐离向卧房移去。
温馨的闺房里,春风化雨,滋润甘甜。
风消雨歇,两人仍情意绵绵,相依相偎。雅琴公主突然轻叹一声,说:“我很开心,很满足。可是……
“可是什么?这是男女真心相爱的结果。”高渐离笑道,“我觉得今天才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平日的烦恼突然不见了。”
“是啊,我们应该开心,因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我以为你是秦官中最纯情的女人。没想到也受到俗尘的侵染。男女相爱,自然会有性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赢政尚且容忍其母有不贞的行为。你又何必自责呢?”
雅琴公主用葱指一点他的额头,妩媚地笑道:“有你这话,我就完全开心了!”“对,今天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高渐离兴奋地说。接着他突然翻身坐起,惊喜地叫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雅琴公主吓了一跳,拉着他的手吃惊地问道:“你找到什么了?”
“我找到灵感了!”高渐离摸索着穿衣下床,“快取筑来,我要击奏《秦颂》。”雅琴公主明白过来,赶紧穿戴齐整,领高渐离到前厅,亲自取筑,摆放在他面前。高渐离深吸一口气,凝眉沉思片刻,才摸着筑槌击筑。
雅琴公主屏息倾听。
筑音初始是变徽之声,低沉而悲壮,仿佛赢氏祖先在艰难地开拓疆土。狭小而荒凉的秦地襄公争夺歧西之地,文公战犬戎,血浴争战的场面……
筑音逐渐变为角声,多了铿锵之气。穆公改革图强,广招天下贤才。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家……并国七十,遂霸西戎。孝公任用卫人商鞅变法图强,出兵击败魏军,收复被魏侵占的土地……
铿锵之音渐强,终于有了昂扬之气。惠王重用客卿张仪、公孙衍、司马错、陈轸等人。秦败韩、赵、楚,疆土不断扩大。武王“魔周室,死不恨矣”,为明志举鼎过力,伤身而殁。秦王赢政厉兵秣马,虎视山东,欺楚伐韩,攻赵袭魏,六国股骨战战……
筑音终于变为高昂、雄壮之声。秦王赢政威震四海之势尽显。
乐曲的结束之音欢快而高扬。始皇帝志得意满,气字昂扬。统一后的大秦帝国百废俱兴,各行各业欣欣向荣。
“高渐离,太棒了。这就是大秦国歌《秦颂》之曲吗?”雅琴公主等乐曲结束,得意忘形地大叫起来。
高渐离击奏完,脸上的激昂之气渐渐消失,许久,才平静地点点头,说:“这就是我所作的《秦颂》乐曲,请问公主满意吗?”
雅琴公主丝毫没有察觉高渐离的情绪变化,拍着双手笑道:“满意极了。父皇一定非常高兴。说不定还会封赏你这个大乐府令呢。”
高渐离冷冷一笑:“也许,始皇帝一高兴,就把你也嫁给我呢。”
“果真如此,那真是太好了。”单纯痴情的姑娘以为真有这个可能,竟做起了美梦。
秦始皇此次出巡的主要目的是封禅泰山。计划路线为出函谷关,经韩、魏之地向东,直发泰山。
浩浩荡荡的巡行队伍行进在新修建的驰道上,秦始皇坐车里,-点儿也感觉不到颠簸,将士们的战马蹄声清脆,步履轻松。
新完工的驰道宽五十丈,每三丈远种一棵树,路基全用碎石夯实,两旁有排水沟,再大的雨霎时可干,一点儿泥泞没有。
今天秦始皇经过的路段,都是提前命黔首打扫干净,再铺上一层细沙,所以车马经过的时候连点儿尘土也没有。
咸阳至函谷关,一路所经尽为秦国故地。当队伍经过函谷关时,秦始皇从车中看见高耸的关隘,激动不已。当年,函谷关作为秦国东部边境的关隘要塞,山东六国联军,时而抵达关下,向秦国示威。而如今,函谷关以东,尽是大秦国土,任由他自由驰骋。秦始皇再一次感受到志得意满的味道。
车驾出函谷关向东,所经尽是韩、魏故地了。赢政完全以征服者的姿态和大秦皇帝的身份,扬威关东诸郡。
每经过一城,地方官员都在十里长亭前跪迎,城门口和街道两旁,黔首们夹道跪迎,高呼万岁。
当然,赢政并不满足于向臣服他的臣民展示始皇帝的风采,他更重要的是体察政情、民情。每次驻驿之后,并不休息,而是以欢宴的形式召见地方官员及知名人士,征求他们对新政的意见。
李斯为讨秦始皇的欢心,早已派人知会地方官员,所以秦始皇召见的人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赞扬秦始皇的圣明,痛骂以往诸侯大臣的昏庸无道;称颂秦法的公正严明,控诉以往官吏的贪赃枉法。
李斯和地方官员串通一气,蒙蔽了秦始皇的眼睛,助长了他骄傲、虚妄的思想。他们隐瞒了黔首一时不习惯秦法的严厉,稍有不慎,便触及法网,沦为刑徒。而朝廷下派的官员,好一点的以苛察为严明,以重判为公正。怀有私欲的则以严刑峻法为借口,欺压、剥削百姓,使得百姓叫苦不迭。
仅修驰道,李斯就督促各地征用大量的民工。再加上开河渠、毁城垣、平要塞,处处都需要民力。
战争虽歇,但黔首的劳役更加沉重,农夫、工匠几乎没有时间和余力来修整被战火焚毁的家园。而且沉重的田赋和徭役,使农村人口逃离土地,流入城市,造成田地荒废、流民俄死的结果。
秦始皇听到歌功颂德的话,开始时也有点怀疑,但是每到一地,官员和黔首都这么说,听得多了,不由他不信。何况,歌功颂德的话听起来最人耳,最谷易上瘾,要是哪天听不到就会感到不舒服。
丞相李斯每次见他,也总是说:“陛下圣明,非臣等所能想象。”
车队继续行进在驰道上,秦始皇想起一路上听到的歌功颂德的话,总觉得有点不放心。他透过车窗,看见紧随车旁的赵高,忍不住问道:“赵高,你说那些地方官员都是廉洁奉公的吗?难道劳役如此沉重,黔首竟没有一个有怨言?秦法素以严峻出名,加在魏、齐等地散漫惯了的黔首身上,他们适应吗?”
赵高立刻谄媚地笑道:“陛下是太谦逊了,才有此疑虑。在奴才看来,那些地方父老的话都是真的,有什么可怀疑的?陛下天降圣明,识人立法都是别具慧眼,岂是以往任何君王所能及?用人自然都是廉洁尽职的,立法必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黔首自然乐于守法。”秦始皇满意地笑了。赵高的话,他信。是啊,除了天降圣明,谁能在短短的十年内,灭亡六国,统一天下!他始皇帝所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上合天意,下顺民情!不是为黔首谋福利,为开创一个太平盛世!黔首当然都能体会他的意志—这一代辛苦劳累点,作出点牺牲,后世子孙万代都会享受到这一代创造的伟大成就。
他从来不把那些丧失男人根本之物的宦者当人;也从不对他们假以颜色。但是,对赵高则是例外,他看赵高越来越顺眼了。赵高聪明、勤快,善解圣意,而且精于刑讼、狱政,颇有些才气。
秦始皇崇尚以法治天下,也喜欢臣民学习律讼。赵高正投其所好。
队伍进入原齐国故地,抵达邹峰山。邹峰山乃形胜之地,风景秀丽。秦始皇好游玩,遂与李斯等近臣登上山顶,饱览奇山秀色。远眺山下方块似的农田、玉带般的河流,秦始皇赢政心旷神怡,这是咸阳宫里永远享受不到的感觉。
李斯很善于把握秦始皇的情绪,随时投其所好。此时见他兴致颇高,便进言道:“陛下是第一次幸临齐地,如此奇山秀水,臣以为应该刻石称颂大秦功德以传后世。”
秦始皇感觉正好,果然同意李斯所请,命其亲书碑文。李斯有的是真才实学,对这种应景文章更是信手拈来。于是,在邹县令命人拾来一块巨石后,便提笔著文道: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或义直方。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亡暴强。廿有六年,上荐高号,孝道显明。
既献泰成,乃降专惠,亲巡远方。登于峰山,群臣从者,咸思悠长。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功战日作,流血于野。
自泰古始,世无万数,陀及五帝,莫能攀止。
乃今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著经纪。
秦始皇甚为满意。邹县令也随声附和,命工匠将文章刻于碑石上。
邹峰山向北一百多里地便是泰山了。秦始皇从山上下来,便考虑封禅泰山的事宜。古代圣王封禅的仪式究竟是怎样的?古书上没有记载。咸阳的七十博士曾经争论得面红耳赤,也没辩出个子丑寅卯来。
秦始皇决定召集齐鲁儒生,讨论泰山封禅及望祭河川的仪式。因为封禅是关乎天下、极其隆重的事,不能不用齐鲁儒生装点门面。
经过层层选拔和严格的筛选,十二名齐鲁儒生被送到秦始皇临时驻地。这些儒生一来就与咸阳来的博士们发生了争议。
这里是鲁国孔丘故里,儒学盛行。十二名儒生满腹经纶,颇有才名,为首的儒生鲁生身穿宽大的儒服,头戴高耸的儒冠,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言词犀利,处处逼人。他声如洪钟般说道:“按照古制,天子行封禅大礼,必须步行到山顶,以示虔诚之心。所以,自古以来虽有很多天子来行封禅之礼,泰山却没有车道。”
咸阳博士原本也分为两派,但此时为对付共同的敌人,他们拧成了一股劲,争辩说:“我等翻遍《周礼》、《仪礼》等古籍,并无此项规定。何况,泰山脚下至山顶共一百多里,始皇帝陛下尊贵的龙体能走到山顶上吗?”
秦始皇只管静听。他已听出来,两方所争已不完全是仪式的问题,还包含着由谁来主持封禅仪式的竞争。
齐鲁儒生崇尚的是孔丘的儒学。但是,秦灭齐之后,秦始皇崇尚法治,法家得到官方的支持。儒家衰颓,齐鲁儒生只能专门为人家主持生丧婚嫁、祭祀天地祖先的大典仪式,收入减少.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不得不放下儒生的架子,去从事农耕渔樵以维持生计,因此齐鲁儒生对秦始皇心存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