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里一片唏嘘之声。咸阳令将思绪从筑乐的意境中收回,打量着相貌清奇的高渐离,心道:他岂能是一个酒保?
咸阳令的心头一震,突然打破沉寂,说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敢问阁下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将曲中意境宣泄得如此淋漓尽致!”
“在下高渐离,此曲的作者!”高渐离突然傲然答道。
“高渐离?”
大厅里响起一片惊讶之声。
咸阳令虽然已猜测到对方的真实身份,但经高渐离亲口证实,仍然吃了一惊,冷笑一声,问道:“高先生既然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为什么要身入虎口、自露身份?”
“高某不愿过苟延残喘的逃命生涯。而今天下一统,再无出头之日。与其苟活而作瓦全,不如还我真实面目,以求玉碎。”
“说得好!”咸阳令赞叹道,“下官不但佩服你的筑乐奇才,更佩服你豪气干云的气概。可是在下身为朝廷命官,身在所辖之地。如果不依律缉拿像你这样的朝廷钦犯,便是大逆之罪。”
他完全没有了刚才爱乐音的风度,突然站起身威严地向身后侍从命道:“来呀,将钦犯拿下!”
高渐离仍然不动,淡淡一笑,说道:“大人身在公门,自然心在公门。这就是大人的筑艺难臻化境的根本原因。”
可是,已经没有人再听他的音乐高论。侍从们一拥而上,把他的双臂擒住,取出绳索就要捆绑。
“慢着!”门口忽然有人叫道。
众人吃惊地循声看去,只见门口一名俊美的年轻公子昂然而入,径直走到高渐离的跟前,根本不理咸阳令和他的同僚,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侍从们命令道:“把高先生放开!侍从们被他的不凡气度震住了,竟真的松开手,不知所措地望着咸阳令。咸阳令没有想到有人竟敢公然阻止自已执行公务,勃然怒斥道:“尊驾何人?竟敢阻止本官缉拿要犯?”
俊美公子正眼也不看他,傲然道:“我是谁,你没有资格知道。钦犯你也没有资格带走。高渐离就交给我了。没你的事了。喝你们的酒去吧!”
咸阳令见他年纪轻轻,说话女声女气,却十分霸道,料定必有来头。但在同僚和手下人面前不能跌面子,因此仍硬声硬气地说道:“尊驾是哪个衙门的?不亮个腕儿,这人就不能带走。”
“噢,”俊美公子哂然一笑,“厮儿,给他看一样东西。”
紧跟在他身后的厮儿一听,走到咸阳令座前,轻轻揭开衣衫一角,轻蔑地笑道:“大人看清楚没有?”
咸阳令吓了一跳。厮儿腰间竟挂着一块出入宫禁的金色令牌。对方是咸阳宫里的人。也许是始皇帝派出的密探。
咸阳令一下就明白了:看来是要跟自已争功。他一个咸阳令哪敢跟始皇帝的密探争功,还是把高渐离交给人家吧!
咸阳令头上冷汗直冒,慌忙向俊美公子施礼赔罪:“下官不知大人驾到,多有冒犯。下官告辞了。快,快,都给我退下。”
同僚、随从们不知何故,但见咸阳令恭敬惊慌的样子,便知对方大有来头,慌忙起身离座,退出酒店大厅。
俊美公子见人走屋空,得意地道:“这帮蠢蛋!厮儿,把高先生带走!”
厮儿却迟疑道:“你真把个大男人弄到官里去?”
“怕什么,有我担着呢。”俊美公子见他迟迟不动,生气地向其他三名随从命道,“把钦犯带走。”
高渐离已抱定必死之心,一直坐在那儿没动。但是,他却有些迷惑不解。咸阳令怎么没抓自已?这几个不男不女的人说的话更让他摸不着边际。
俊美公子的另三名随从二话没说,上前架起高渐离就往外走。到了酒店门口,上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把他的眼睛蒙上。”俊美公子银铃般的声音命令道。
一块绸布遮住了高渐离的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到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大约走了近半个时辰方停下来。
高渐离被带下车,又走了一会儿路,脸上的绸布才给取下来。他用手揉揉眼睛,以尽快适应刺目的光亮,终于看清楚自已身在一间装饰温馨典雅的房子里。周围的人都走开了,只留他自已。
“我这是在哪儿?官府抓人为什么像做贼一样蒙住自已的眼睛?”高渐离心里闪过一个个问号。但是,他很清楚,落到秦国官府手中,自已这个头号钦犯必死无疑。只不过,死亡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恐怖,反而是一种解脱。
他正在胡思乱想,门口脚步声响起,走进来一个长相清秀的婢女。高渐离一见就怔住了,这婢女好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那婢女看他盯着自已发愣,莞尔一笑,脆声道:“高先生,怎么千站着,快坐下,奴婢为您沏茶。”
听到这女声女气的声音,高渐离恍然大悟一一她不是那位俊美公子唤作厮儿的侍从吗?既然奴才是女扮男装,那么主子肯定也是女子。她们不是官府衙门的人!怒气充溢在高渐离的心头。他愤怒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把高某带到这儿来?难道秦国没有王法吗?”:厮儿正在喝茶,听他一连串的问话,忽然把茶樽一顿,俊目圆睁,骂道:“你这人真没良心,如果不是我们公主救你。你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公主?谁是公主?”高渐离被她说糊涂了,莫名其妙地发问。
“就是我!”
身后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高渐离回头一看,一下子惊呆了。
门口站着一位清丽女子,正用含笑的眼睛看着他。高渐离身为天下成名筑乐大师,见识过不少绝色女子。他被惊呆了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她那种清丽脱俗的气质,令人不敢有非分之想。何况,她就是那名俊美公子。尽管高渐离已经猜到她女扮男装,但是,亲眼看到她的女儿面目,还是令他吃惊不小。
“高先生,您受惊了!”自称公主的女子谦谦有礼地说道,脸上挂着崇敬的笑容。
“公主?”高渐离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还没有从惊愕中醒悟过来。
“高先生一定有很多疑问吧,请坐下容我给您解释清楚。”公主真诚地说道。高渐离很听话地坐在那柔软的香榻上。
公主也在正中坐下,待厮儿献上茗茶后,才含笑说道:“高先生如今是在皇宫大内,不会有人敢到这儿来抓您这个朝廷钦犯的。我就是当今始皇帝陛下的小女儿一—雅琴公主。”“雅琴公主?”
“是啊,雅琴公主。”厮儿在旁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公主可是皇帝最宠爱的,可以说始皇帝陛下对她是百依百顺的。”
高渐离脸上失去了平静,显现出惊异之色,但随即惊异之色很快变成轻蔑的微笑,抑郁道“想不到公主如此忠心赢政,竟不顾金枝玉叶之体,费尽心机,亲自去抓我这个钦犯。”“高先生,您……”雅琴公主一时语塞,双眸中流露出委屈之色。
身旁的厮儿忍耐不住,气呼呼地骂道:“姓高的,你真不知好万。我们公主不过嫌宫里烦闷,装扮成男子出宫走走,散散心。正巧遇着你被官府抓走,才想去救你呢。怎么是专门去抓你呢?”
“是的,我平日就仰慕高先生之名,今日听高先生击筑,如闻仙乐。所以才冒险从咸阳令手中解救先生。”雅琴公主也急忙为自已辩白。
高渐离半信半疑,依然用讥讽的口吻说道:“公主既是诚心相救,为什么不放高某逃生,反而将高某带入宫中?”
“先生是要犯,已经暴露了身份,还能逃出咸阳吗?我将先生藏在宫中,是为了您的安全。
当然,我有私心,希望早晚能听到先生如仙乐般的击筑声。”
“公主真的喜欢听筑?
“不但喜欢听筑,也经常亲自击筑,只是击得不好。有高先生在就好了,不知肯赐教吗?”说到基筑,高渐离完全相信了雅琴公主。在他的击筑生涯中,遇到好多筑迷知音。他们对他推崇备至,每当听到他的击筑声,都会如痴如醉。音乐是不分敌友、没有国界的。雅琴公主这位帝国的公主完全有可能也和众多的筑迷们一样,痴迷于他的筑乐。
高渐离对自已作为当世筑乐大师的魅力深信不疑,但他仍深有疑虑地说道:“公主之情令高某感动。可是,高某乃是当今始皇帝点名的钦犯,恐怕会连累公主。何况,公主将一陌生男子藏于闺阁之中,传扬出去,多有不雅。还是放高某出去吧!”
不,高先生。您是个了不起的乐师。不应该与那些令人讨厌的六国纷争搅在一起。只要您不再反对大秦,我会想办法请父皇赦免您的罪过。”雅琴公主颇为自信地说。
高渐离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微笑,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公主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始皇帝赦免高某之罪?”
“父皇非常钦佩您所作乐曲,曾与母后一起听过宫廷乐队演奏的《易水送别》。如今天下统一,父皇非常重视音律,专门设立了大乐府令一职。以先生之才,只要先生愿意担任大乐府令,我相信能劝说父皇赦免您的罪名。”雅琴公主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高渐离的表情变化。只见他脸上闪过悲愤之色,继而哈哈大笑,说道:“高某原以为公主清纯脱俗,想不到也是一副胜国新贵的形态。你把高某看成什么人了?高某虽是亡国之臣,无能报家国之仇,却死也不会向胜国新贵击筑献媚,公主省省心吧,把高某交给赢政,是车裂还是腰斩,高某都会感谢他。因为我的好友荆轲正在等候我呢。”
雅琴公主一阵慌乱,起身赔礼道:“对不起,我没有轻视先生的意思。我知道,您和荆轲都是英雄,连秦国的臣民都在传颂你们的事迹。可是,我……我真的不忍心看到您这样的音乐奇才被处死,我只是想……”
“公主什么也不用想了。高某相信你是真心喜爱筑乐,也是真心为高某着想。可是高某不会为你击筑的。请让高某向赢政自首去。”说着,高渐离起身便往外走。
雅琴公主身为尊贵的公主,没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见高渐离软硬不吃,顿改恭敬的态度,霸道十足地说道:“高渐离,你走不出我的宫门。既然落在我的手中,就必须任我摆布。你不为我击筑也可以,但必须待在宫中。你的年龄可以做我的父亲,我也像对待父亲一样尊敬你,不怕下人说三道四。厮儿,你去为高先生好好安排一处房间,好生伺候。如有一点闪失,唯你是问。”厮儿脆声答道:“公主放心吧!”接着她转身走到高渐离跟前,恭敬地揖礼道:“高先生,请吧!”
高渐离被安排在一间雅致的厢房里,每天有两个官女伺候,好酒好菜地招待,比起逃亡生活,简直是天上人间。但在高渐离看来,这是一段最难打发的目子。因为即使在逃难生涯中,他还可以四处游荡,有完全的自由。可是自已到了这里,就完全失去了自由。虽然他可以在院子里随便走动,但他发现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有眼睛在身后盯着,生怕他逃走似的。最难以忍受的是,雅琴公主故意在他的房子正中放着一张筑。
那筑仿佛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诱惑着他这个酷爱击筑却百无聊赖的人。何况雅琴公主几乎每天都要来到他跟前,向他问安,然后击嘱给他听。
高渐离贪婪地看着那张筑,却不敢弹。因为只要击弹,就等于中了雅琴公主之计。他听得出雅琴公主的击筑技艺已有相当高的水平,可是,也有明显的浮躁之处。他知道,那是因为她生在帝王之家,优裕的生活经历使得她的筑艺难臻化境。
生活就这样平静得像一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