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酒饮多一分是迷离,乌云蔽月的酒饮多一分则添半分惆怅。
屋檐细雨绵绵,奎宿与唐果坐在蒲团垫子上,轻倚着桌角好不惬意。
酒过三巡,两人目光清明,都没有醉意,倒是奎宿来了精神,侧目笑问:“你一港城人,来北方开个当铺,为什么?”
唐果歪着头看着奎宿,檐下的灯光泛着黄晕,照在他本就不怎么黑的发丝上,平常看起来有一点清秀的脸,此刻有点暖意,她淡然一笑。
“你一刑警支队副队长,大雨抛天不回家,上我这来喝酒又是为哪般?”说完她又将目光转向院中的那棵古树,被春雨洗过的枝叶,绿的泛着光。
“你讲点道理,我先问,你该先答。”奎宿嘴上不依不饶,目光却是极致温柔,如那檐下的光晕,柔和又发散。
“这是我的地盘,我做主!”不知是醉了,还是不讲理,唐果没给答案。
见她没有要回答自已的意思,奎宿也不恼,微仰着头风一斜有半抹细雨淋在他镜片上,他无奈摘下眼镜,用衣角仔细擦拭着镜片,唐果将瓷瓶的酒倒进酒盅,顺带瞥见这一幕。
“眼镜能不摘还是别摘。”唐果独自抿了一口酒,是她喜欢的酒,酱香劲儿足。
“为什么?”奎宿擦干镜片,重新戴好眼镜不解的问。
“斯文败类嘛!摘了眼镜只剩败类。”说完唐果咯咯笑出声来,微醺的世界,什么人都合理且可爱,就像一个从来不会化的冰,突然消融时连冰都措手不及。
明知道她在打趣自已,奎宿还是唇角上扬,跟着一同笑了起来,“不装了,摊牌了!谁还不是败类咋地!”仰头将酒喝下,烈酒入喉化成线,爽!
也不知是酒好,还是人对,奎宿难得发出“嘶~”的一声,好似他许多年都没像今天这么轻松过。
“你不像港城人,更像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奎宿说出心中的疑虑。
唐果倒也没掩饰,毕竟她的这样地道的东北话,的确不是港城人一时半刻就说明白,她不打算隐瞒,“我本就在这里长大,后去的港城。”
后到港城,难怪东北话说的这样地道,这边还没有相关记录,什么时候取得港城永久居住权?怎么一点资料也查不到?
“你查不到的,许多年了,联网前的事。”唐果歪头好心提醒。
确实查不到,当年档案都在各辖区的所里,想查必须知道她户籍所在地,然后进挨个档案室去翻找,难度不大就是费精力。
按照唐果的话来讲,她离开这里许多年,应该不记得户籍所在地具体在哪,奎宿让老刘调过唐果的信息,库中确实没有符合信息。
这个人为什么讲着东北话,还拿着港城的证件,而电脑却是查无此人,看来这是对上号。
看着奎宿沉默半晌,唐果又问:“怀疑我?想查我?”
奎宿摇摇头,长出一口气,“不怀疑,只是……”
“只是?”唐果好奇,只是什么?
“你像一个人,真的特别像。”说起这个人,奎宿似乎有点颓丧,与他平常一脸精明的气质不符。
唐果倒是一脸坦然,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奎宿,心道你这样的套路,一点也不新奇。
奎宿却是仰望着天空,天空半暗半红,除了屋檐下的光,被雨氤氲了一圈又一圈,再没有任何的光芒。
“我在港城办案时,遇见过一个女孩,她的车子被人动了手脚,我没有追上那个罪犯,也没能救下那个女孩……”奎宿垂眸紧咬着下颌骨。
唐果歪着头凝视奎宿,“然后呢?”
这是奎宿不太愿意提及的往事,可听见唐果问,他还是轻声答道:“我追罪犯的时候,眼见着她驾车离开,当我驱车追上她时,她的车子已经刹车失灵,尽管我用车别住她的车,避免冲进海里,却还是冲出了围栏,没能救下她……”
换作平时唐果不会对一个故事这样执着,偏偏今天她很反常,奎宿几次中断,她却刨根问底,“她掉进海里了吗?”
奎宿反观唐果,发现从认识这个女人到现在,她头一次这么认真听自已讲话,而且还有回应,就像讲课的老师遇到认真听讲的学生,学生提出的问题正是老师讲题的关键,他也不忍心不回答。
“本来车子卡在了半山腰,我冲过去抓住了车门,她打开车门时,我抓住了她的手,可能是动作太大让车身向前倾了一点,就在千钧一发时我将她扯出驾驶室……”奎宿眨了一下眼睛,又停止叙述。
“然后呢?抓住又为什么掉下去?”唐果有点焦急,甚至没能察觉奎宿不想继续讲下去。
奎宿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你有过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吗?就是你拼尽全力也无可挽回的那种感觉。”他长出一口气,继续道:“我抓住了她,她只是望着我,露出一个绝望笑容,用力掰开我的手指……”
奎宿的目光在唐果脸上逡巡,当年那个女孩如果长大成人,是不是这会出落的这般模样,这件事过去七年,女孩的脸无时无刻不印他的脑海里,午夜梦回他都会想起那绝望的目光里惨淡的笑容,是对这个人间的不留恋,还有莫大的心死,以至于在七年后他遇见唐果时,有那么一刻他是惊呆的,若不是这个女人强大又自信的气场,目光中从容与坚定都与那当年那女孩对不上号,他可能真的以为这人就是当年坠崖的女孩。
唐果身上气质不是岁月的沉积,是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是那种她站在人群中,不论是不是穿着奇装异服,出挑的被人一眼就发现的那种,这女人怕是被人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吧,骄傲的让人不敢造次。
她不是那个眼神都要碎掉的女孩,就算他们长的再像,奎宿多年的直觉告诉他,唐果不是那个坠崖的女孩。
“觉得我没用吧?”奎宿低头轻叹,声音低不可闻。
唐果歪着头像是看他,又不是在看他,眼神有走神的意思,并没有鄙夷。
为警多年,奎宿经手的案件很多,遇到的遗憾也不少,这是他最在意的一件事,那个女孩对他来很重要,与他一直调查的事情有关,她的离开直接又将奎宿心中的疑惑推向高潮,却再无线索。
这就是为么自打见到唐果之后,他一反常态的原因,想想都好笑,记忆中的人怎么可能与她重合,只是样貌相似罢了。
“不!”唐果沉默许久挤出一个字来。
“嗯?”奎宿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是你没用,这件事情不怪你!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想到的都是救人,你已经拼尽全力,这件事情你不该遗憾。”唐果眼中的光似这雨夜中的火炬,烧着奎宿的心。
这些年、这些话不是没有人对他讲过,安慰的话说过千百遍,被慰籍的心也舒展过无数次,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又会因为遗憾而蜷缩起来,这样的心情不足矣为外人道。
或许借着清明的雨悲天悯人,或许借着护国寺的光照亮心声,也许或许就是因为这酒、这夜色过于撩人,让他萌生了多年不曾有过的倾诉愿望。
轻抿嘴唇,奎宿唇角有个极浅极小的窝,轻易不会被人察觉,可他抿嘴浅笑时就会显现。
唐果盯着那个唇窝半晌,仰头喝下酒,“我要是对你说生死由命这种话,是不是有点过于虚伪了?可这是她的选择,你做为见证人,如果改变不了结果,尊重她的选择就好,不必用你认为的遗憾来惩罚自已。”
“选择?”奎宿反复咀嚼这两个字的含意。
“嗯,没错!这是她的选择。”唐果很确定的说。
奎宿沉默,他承认心情被糖果宽慰,她的一句话选择胜过许多人说过的许多句,就像那年那个女孩与他不曾有过这样的生死交集,如同一个路人,轻飘飘的在身边经过一样自然。
就在奎宿沉默之际,唐果倏地起身,低头看着奎宿,“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呃?”在奎宿还来不及反应,唐果就抓住他的手腕,将人带出了院子。
做为一个母胎单身狗,奎宿年纪一把,各种经历都有,生死离别、命悬一线、甚至还有千钧一发什么的!就是没有此刻这般感觉,仅仅是那冰凉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那血管中滚烫的液体,都快将他的喉咙烧干!
是不是因为今天淋了雨,又喝了烈酒,这是要感冒?
在雨夜中被人抓着奔跑,是奎宿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他在过每一条马路的时候都显得小心,又那么肆无忌惮,小心的是他猛盯红绿灯,生怕身边的人有危险,肆无忌惮是他的心都快要跳出胸口,而他却任它狂跳不止。
唐果不知道奎宿心里的想法,只是将人带到穿过三条街后繁华地段,这里是城市夜的名片,也是年轻人的聚集地,这里的灯火永远不灭,就像夜晚想挑战白日的光芒!
永远喧嚣,永远狂妄!
唐果只是随便扫了一圈,最后挑了一家最大的店拉着奎宿大摇大摆走进去。
奎宿办案时是社畜,不办案时就是良家纯情妇男,除了跟一帮虎老爷们喝酒,几乎没有什么恶习,当然如果抽烟也算的话。
这地方好像也就联合执法的时候来过,平常他从不踏足此地,这不就是小孩喝酒的地方嘛!
嗯!旁边这一米七十多的“大孩子”扯着他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倾身对服务生说了什么,奎宿觉得手腕上还有唐果指尖的凉意,也不知道他脉搏的温度能不能将她的指尖捂热一点。
酒很快就摆满了面前的小桌,冰凉的啤酒在杯中蔓延着白色泡沫,奎宿舔了舔嘴唇拿酒杯仰头干掉,干渴的喉咙被冰凉的啤酒抚慰,平稳了心率后他冲唐果说话。
无奈舞台的音乐太吵,两人若是不靠近根本就听不见对方说话。
奎宿只能俯身在唐果耳边说:“为什么来这里?”
七彩的灯光照在每个人脸上,唐果也不例外,场内的DJ打着让人心脏都跟着狂跳的节奏,台上的Dancer扭动柔软的腰肢,干冰机器散发着烟雾,让这巨大的空间中空旷又拥挤,每个人有一种魔幻的感觉。
酒精的作用下任何事物都会被放下,好的更好,坏的更坏。
奎宿不知道是好是坏,当唐果冲他耳廓说话时,热气洒在他的脸上,他觉得一切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