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伤了吗?”
盈盈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记无双垂眸看着自已的手腕,子母环微微泛光,是盈盈在跟自已说话,她很担心自已,记无双给了她一个笑脸。
“不用担心,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魔王是不同意吗?”盈盈询问她,“感觉魔王并不会在乎我这样的世间之人的散魂。”
她也听到了窑洞里燃烧的人魂的声音,一个以人魂为食的魔物,真的会救一个寄存在人人追逐的恶器之上的散魂吗?而且魔王性情这样暴戾,对女儿的请求都这样的态度,他会拯救别人的女儿吗?
盈盈的质疑合情合理,记无双也无法反驳,只是盈盈的语气之中并没有担忧,虽然记无双说服了她,她也想要去看看自已父亲说过的地方,但如果没有办法存留,她也不会非常遗憾。
相反记无双开始担忧起来了,她沉默了片刻,只道:“我说过会让你存在,就一定能够做到,这不只是对你的承诺,也是对陈松的承诺。”
玉环里安静了一会儿,发出一声非常轻微的甜笑,盈盈慵懒地躺在玉环里,夹带着一点调侃的声音道:“无双姐姐你知道吗?我要不是知道你跟父亲相处的所有细节,我真的会以为你喜欢上了他。”
“虽然常人看起来我父亲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瘸子,但我知道他相当有魅力,他身上有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魔力,你说是吧?”
“…………”
记无双怔了一下,随即也浅笑一声,陈松有一双非常温柔的眼睛,尤其他会有很温柔很疼惜的父爱般的眼神看着她,在他面前,记无双有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不由得垂眸。
“嗯。”记无双没有反驳,“在他身边……心会安宁。”像回到家一样的安宁。
盈盈从玉环里探出头来,像是人在水面上的影子,那张脸轻轻波动。她看着记无双,眼神中带着好奇,““那叶予尘呢?”
“什么?”盈盈突然转移话题,让记无双有些措不及防,她看向盈盈的眼神有些难掩的慌乱,她明明比盈盈大一些,可是盈盈看着她在笑的样子,倒像是个姐姐。
“关他什么事情?”
“你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可是叶予尘救了你,将你带到了我家。”盈盈说的是陈松家,她能和陈松盈盈相识,确实是因为叶予尘救了她。
记无双张了张嘴,佯装坚定道:“于他而言,谁受伤了他也会去救的,我没什么特别的,换个人,他也会全力拯救,说不定救得更心甘情愿。”
这说的是实话,叶予尘作为玉青山修士,他本就是以悬壶济世为已任,相信他对自已特殊,不如相信他本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一个好人。
记无双抿着嘴唇,他对自已的包容,或者说是容忍,更多的原因是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修士,与任何私情无关。而他对自已的苛刻、限制、气愤,更多的也是身份所赋予的,一个修士面对魔族之人,不得不产生的防备与敌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于你而言呢?”盈盈却关注其他的点,她看着记无双,“你总说他的意图,他的想法,那你的呢?你面对救过你的人,或者说总是出现在你身边的人,你是何种心情呢?”
“…………”
这还真把记无双问住了,
她脑海中浮现了叶予尘跟白琬璎站在一起的场景,一个是玉青山修士,一个白灵山门主,他们有着相同的理想,有着相似的观念,品行也总是相得益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如同神仙眷侣一般。
世人常说的“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他们还都是仙门中人,能一起修炼得道,该是多么值得歌颂的一对啊。
这样一个男子,一个修士,不应该跟她站在一起。而她,是要成为魔王的人,是要和魔族一起冲破禁锢,即便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的人,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和白灵山修士站在一起。
不应该的。
“没什么心情,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在拒绝面对自已真实的情绪吗?”盈盈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她看着她,“你是多么恣意洒脱的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的逃避的时候,父亲说你有时候像个嘴硬的小孩子,眼睛里只有远方的糖果,忽略了嘴巴里正在咀嚼的味道。”
“…………”
记无双蹙了一下眉梢,“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我说了,我父亲相当有人格魅力,他不但足够温柔和宽容,也会看透别人外在表现下,真正的内心。如果你真的像你和叶予尘说的那样,喜欢的是我父亲的话,那就太好了。你会得到一个舒缓你的心,理解你给你慰藉的爱人。而不是叶予尘这样,明明无法控制地被你吸引,但是排斥真正的你,拒绝你的魔族身份,想要改变你,想要你附和他的道德观,忽略你作为魔族之人,不得不前进的真正原因。”
说罢盈盈看向了那边的拱门,魔王的低吼声还有余音,她曾听遇到的道士说过,魔王本身是只三足金鸟,乃是开天辟地的神鸟,可是与神大战之后,封禁于此,永生永世不得挣脱禁锢。
传闻七恶器拥有着重辟天地的力量,可以将魔王身上的神铁砍断,可以将覆盖在魔界上空的封禁铲除。盈盈想,记无双对七恶器如此执着,恐怕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玉青山的修士难道不知道吗?仙门的书籍中应该是有记载的,叶予尘不像是不学无术的人。也许他知道,但他不理解,或者不想理解。盈盈看向记无双,看似这个女子总在调笑叶予尘,可是真正在拒绝对方的人,又是谁呢?
“…………”
记无双怔住,她没想到盈盈一个看起来没有经历过什么世事的人,居然能够如此针砭时弊。她承认她为叶予尘心动过,她招惹他的时候,看到他脸红又挣扎反抗的样子,非常有趣。
他越是不认可自已,越是瞧不上自已小女子的手段,记无双就越想要用这样的手段去招惹他。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不享受其中的乐趣,叶予尘的反驳和对她行为的厌恶,开始刺痛她,两人也从最开始的小吵小闹,变成了真的生气。
“就算我喜欢过他又怎样?我不会为他改变,他也不会为我改变。”记无双说着看向了盈盈,“我们最好的状态就是,谁也别干涉谁,等到了真正拔刀相向那天,大家都能无所顾忌。”
记无双的眼睛闪现出一抹寒光,她不会退缩的,她无比坚定。而是盈盈却笑了,似乎是在笑她的幼稚。
“难道你不应该编制一个情网,将他罩住,等到真正的拔刀相向的那天,就可以利用他的善良与情谊,先下手赢得胜利吗?”
盈盈的眼神非常澄明,像一个单纯的少女,却在说出非常诛心的话,“你是魔族公主,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手段,于你而言,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也不是太难以想象到的吧?”
“…………”
记无双的脸色瞬间变了,红色退得干干净净,脸白如纸。她不知道该说盈盈是天真还是成熟,她总是用最犀利的话,点破记无双掩饰的问题,她知道盈盈没有恶意,她只是说出了她的所思所想,可是……记无双明明都快要把自已骗住了,却被这话彻底戳开那层面纱。
“吱呀……”
拱门那边传来了厚重的铁门开启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对话,也将记无双从这思绪的泥潭中拔了出来。
记无双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紧急给了盈盈一个眼色,盈盈也没有任何的迟疑,像是一个水泡一样,发出清脆的一声“”砰叽”,钻进了手环里。
记无双抬起头来,看向了那边的铁门,拱门厚重的铁门从里面往外缓缓打开了,紧接着一阵寒风袭来,记无双只感觉视野里涌现许多黑,一只一人高的黑色飞鸟从外而来,鸟足点地,化成人足,魔王的样子渐渐浮现在记无双的眼睛。
记无双吞了一下口水,调整自已的状态,面对魔王,她不敢怠慢。
魔王倒是随意得很,他依旧戴着那个半面黑色面具,表情甚至有点不耐烦,他努力压制了一下自已的情绪,扫了记无双一眼。
“是什么新的恶器?”
魔王开门见山,现在不是他出关的日子,他只有很少的时间,才能从本体幻化出人形出来休息片刻,记无双犯了他的禁忌,但是她是他的女儿,又事关恶器,在魔王的角度,他觉得自已已经对记无双够宽容了。
记无双张了张嘴,却突然间迟疑了,她最终还是改了口。
“在白灵山下发现了一个类似玉石一样,但是触感却如同金属材质的……石碑。那石碑浑身没有任何万恶之气,很难发现,但是我身上的恶气可以跟它感应,牵引出一丝丝微弱的恶气,我猜测那应该是一个新的恶器。”
“石碑?”
魔王蹙起了眉梢,“玄湮已经把绝情令拿给我看了,七恶器中,像令牌、碑状的,也就只有绝情令,不过上古神书上曾记载过一个玉石模样但金属材质的环状恶器,似乎叫什么子母环,你确定见到的是一块石碑吗?”
“…………”
记无双的心猛然颤动一下,果然没有什么能够隐瞒过魔王,她下意识将自已的衣袖拽了拽,遮挡住手腕上的子母环,继续装作疑惑思虑的样子。
“应该是石碑,但是我也不是特别确定,那东西比正常石碑要小很多,只有人……一只胳膊那么高,且被……被白灵山的修士带走了,因为那东西上寄存着一只人魂。”
“人魂?”魔王倒是也没有怀疑记无双的话,只是微微蹙着眉梢,“你确定是人的魂?不是什么神魂神魄?”
“…………”记无双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已被衣袖遮盖起来的手腕,那里挂着字母环,子母环里有盈盈在,盈盈难道不是普通的人?
“应该是人,但是她从婴儿时期就跟那个恶器待在一起,常年处于不生不死的状态,而且随着时间延伸,她还生长了,从一个小婴儿长成了一个少女。”
“生长!”
魔王的脸色倏地变了,他猛然看向了记无双,表情之中竟然带着一点恐惧。没错,是恐惧……魔王眼睛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神色,即便是千百年前,神族又来找事,魔王都是宠辱不惊的,难道盈盈真的有不一般的身世?
“对,她生长了,其实她不是自已生长的,一条青蛇吞了石碑,她和那条青蛇一起成长,是魂魄生长,不是肉身。”
记无双将发现子母环,以及和陈松的所有过往都说了出来,只是她悄然改变了结局,将子母环改成石碑,将自已带走改成白灵山修士带走。
令记无双诧异的是,魔王对什么小青蛇,什么石碑的故事,反而没有那么大兴趣,他一直在追问盈盈生长的细节,他对盈盈的兴趣,竟然大过了恶器本身,这让记无双很不理解,恶器对魔王的重要可见一斑,他怎么会那么在乎一个寄生在恶器身上的人魂呢?
“生长……生长……生长……”
魔王一直重复着这个词语,准确得说,他对盈盈的“生长”更感兴趣。
“将这个石碑抢过来,我要仔细研究一下。”魔王面色深沉,记无双点点头,刚要走,魔王又抓住了她的手腕,吓得她的心跳,子母环就在手腕上。
“要将这个人魂也带过来,千万不要为了省事,就直接弄死了,我要见她。”
“…………”
记无双的呼吸都不对了,原本她害怕魔王为了省事直接弄死盈盈,从而得到恶器,结果山回路转,魔王竟然要盈盈在。可是这一刻,记无双却说不出来子母环就在自已手上,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顿了顿,“只是一只人魂而已,父王为何对其那么感兴趣?还一定要她在。”
“她存不存在不重要,我要知道她是如何生长的,你刚刚说过是不是,她第一次和恶器接触,是一个婴儿?然后在恶器里成长了一个少女?对吗?”
“应该是……”记无双表情有些紧绷,“父王是想要炼化她吗?”
“不是。”
“那您是要她来干什么?”记无双脱口而出,魔王终于察觉她的异样了,他蹙着眉梢审视着记无双。
“你很在意这只人魂的存在?”
“…………”记无双咽了一下口水,魔王不注意的时候,她都很难欺骗他,更何况是这种时候,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父王,我只是觉得,这样一个人魂,能够在恶器里生长,一定不一般,要是能够剥离出恶器,让她存在的话,是不是也有一定的价值。”
记无双是顺着魔王的话说的,她感觉到了他对盈盈生长的兴趣,虽然她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她以为她的话天衣无缝,可是魔王的脸色明显变了,甚至眼神底带着一抹忌惮。
他在忌惮自已?记无双一瞬间茫然起来。
“你和那个人魂,有没有过感应?或者……有没有过长得相似?”
“…………没有。”
这句话实在给记无双问懵了,她只和子母环有感应,怎么会和盈盈有感应呢?不对……魔王为什么要这么问?他明知道恶器和盈盈是两个东西,自已怎么会和寄生在恶器上的人魂有所感应?
“就算是莫名的熟悉的感觉,或者是相同的法光,甚至相同的气味,有没有这种情况?”魔王问得谨慎又急切。
气味!
这下记无双是真的懵圈了,陈松曾经说过她和盈盈身上有一样的味道…………不对,在陈松眼里,那只小青蛇就是盈盈,他说得应该是自已和小青蛇身上相同的味道,那味道是在青蛇体内的子母环发出的,是万恶之气。自已和万恶之气有感应,有相同的气味,这些都应该跟盈盈无关啊。
“想到什么了吗?”魔王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他抓住了记无双的手腕,不由得吃紧。
记无双抬起头,在他深不见底的幽黑瞳孔里看不到任何答案,她只能后知后觉地说:“没有,我回想了一下,除了跟那恶器有过感应之外,跟那上面的人魂,没有任何感应,也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
魔王失望地放下了自已的手,他的眼神一直在变,有思考、有震惊、有畏惧、有痛苦。记无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能确定的是,子母环,或者说盈盈,魔王知道些什么。
“父王,是有什么不对吗?那只人魂有问题?”
“…………”魔王警惕地看了记无双一眼,眸色渐深,沉默了一会儿后只道:“不知道,只是觉得居然能有人魂寄生在恶器上,没有被吸噬湮灭,有些诧异而已。”
“这样啊……”
记无双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抬眸看向了魔王,“父王,那只人魂跟我有相似的地方吗?我们接触过恶器,却存活了下来。”
魔王猛然回过了头,眼神倏地变得锐利起来,“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
记无双不由得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魔王虽然并不是生性柔和的,但是也鲜少这样戾气的面对自已,记无双眉头紧锁着,眼底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受伤,“没有父王,我也只是听你这样询问,才有所联想……”
魔王沉默了,眼神闪过一秒钟的疼惜,他感受到了记无双的失落,他吸了口气,重新调整了自已的呼吸,情绪缓和了下来,他走到记无双的面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不要想太多,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你是魔族未来的希望,父亲永远是和你站在一起的。你明白吗?”
“嗯……”记无双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我想去看看母亲,行吗?”
魔王顿了一下,显然是不想让记无双去,但他还是默许了,“可以,见完就立刻去做你该做的、子母环和那个人魂,都要带回来,知道吗?”
“…………知道了。”记无双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