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很好。
宫月杉除了在阿父阿母还有兄长口中听过这样的话,除此之外还没有谁关系算不得亲近却饱含情意地对她说出口。
若是此刻掉两滴眼泪也太没出息了,像是她十分好感动似的,日后在他面前还如何立足?
宫月杉裹紧领口微微低头,装作是风太大吹得眼睛快眯起来。
嘴唇在斗篷里快速地张合,闷闷传出一句“谢谢”。
暨衡倒不计较这草率态度,也避开与她对视,知道她藏在衣服里脸蛋上的红晕在加深。
赵公又去膳房忙活了。
宫月杉去鸡棚里看了下马,安抚地给它喂了草,一脸忧愁凝视丝毫没减缓的雨势。
照这样下去,怕是真得困在村里过夜了。
心情转好几分,她想起暨衡的话,便问他有何办法知会宫府一声。
“眼下裴侍卫不在,没个能跑腿报信的人,王爷难道还能凭空传信不成。”她表示怀疑。
暨衡挑眉,眸光微转含笑:“正是。”
说罢,他随意的从旁折下一根叶片卷起置于嘴边,吹出三短一长的哨声。
片刻,远处扑腾飞来一颗灰色圆点,待到越来越近,宫月杉才发现那竟是只叫不出名字的灰鸟,穿梭在风雨里直直朝他们靠近,最终停靠在栅栏边,接受暨衡奖励性的抚摸。
“这是......”宫月杉左看右看,不觉得它像鸽子。
“是雀鹰。”
暨衡掏出怀中早就写好的信纸别到雀鹰脚上,勾了勾它下巴,一声令下它便又扇动双翅飞向高空,很快不见踪影。
宫月杉仍沉浸在诧异中,双目愣愣地望向暨衡。
培育传信鸟并不罕见,宫府里也有自已养着的几只信鸽。然而一般来说信点是固定的,此处位置偏僻难寻,怎会能让它们随传随到。
除非......
除非这整座淳安,乃至延伸到瀛洲地带,安插满了暨衡培养的雀鹰。数量之多,所以无论在何处落脚,都能传唤出报信的雀鹰,做两手准备。
宫月杉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京城广阔,处处暗藏玄机;若不想在某个时刻陷进困境,就必须做到布局周密,不管哪里都有我安插的眼线。这也是保全自已性命的底牌。”
暨衡说得淡然,话语中却充满意味深长,似无奈,似感慨。
宫月杉一不小心嘴快说漏:“他们所说果然没错。”
“哦?他们都如何说的。”
“王爷权势盛大,京内京外有人仰慕,更多其实是畏惧。”
暨衡本人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不仅关乎他身世促成的性格,还有背后无法洞察的实力。
男人反问:“世人畏惧有什么不好,总比骑在头上好吧。”
“话虽如此,若人人皆畏惧,靠近王爷都带着二心而非本意,不会很孤独么。”
宫月杉被自已直言直语吓了跳,反应过来慌忙避开对方视线:“是我无礼冒犯了,请王爷恕罪。”
“你能会为我设身处地着想,何罪之有。”
他孤独吗?或许是的。
但他早就习惯了。旁人不懂他,恐惧他,他乐得关紧心房,绝不容许谁肆意踏进,省了不少感情纠缠的麻烦事。
痛苦或开心,过滤一遭就全数扔掉,渗不进心底也挺好。
暨衡脸上毫无所谓的神色不像装的,宫月杉忽然觉得他离得很远,仿佛供奉的神祇只可远观无法触及。这样的人世界中心都只会绕着自已转,岁月堆砌了他与人之间城墙厚度,难以轻易交付出信任。
她不禁生出一丝同情与共鸣。
“所以我能帮你。”暨衡突然又道。
“如果你想找出真相,我能帮你。”
说这话时,宫月杉觉得高高在上的男人又拉近了距离,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但她内心产生退缩。
并非害怕,若有足够强大的权势相助,的确能减轻困阻。
只是这份承诺太重,她又该拿什么去承接。
且本就心绪冗杂,更不该轻易作出决定。
好在赵公适时地走来喊他们进屋:“外面风大雨大,两位快些进来用晚膳吧。”
“来了。”
宫月杉立刻应答,逃也似的与暨衡擦肩而过。
幸好,他默契的没有再重复提及。
入夜后,远离前村的村尾笼罩在黑漆之中,乍一眼瞧出去心里也暗暗发毛,担心山后是否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悄然靠近。
房屋虽然装潢简陋,胜在空间不大,暖炉温度能够充盈到每个角落,赵公还特地用木板和棉条堵住所有会透风的缝隙处,确保他们不会着凉。
只是隔音问题没能解决,噼里啪啦声响环绕,静下来时尤其明显。
宫月杉盯着斑驳不平的墙面,心中疑惑沉淀许久。
“赵公,你为何会选择搬来这儿住。”
如果说是银两问题,淳安城内大有比这处舒适又性价比高的住所,况且占卜解梦这类玄乎的江湖奇术,半吊子的江湖人士都能靠它坑骗生存,更别说赵公专业出身名声响亮,几十年载怎会没有几房银两存储。
“这儿不好吗,依山傍水,出门就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赵公笑道。
“天气好时算得还行,眼下气温一日比一日低,长远考虑住着肯定不好受呀。”宫月杉提议:“不如我明日回淳安找几个靠谱的木匠,给赵公你这儿装潢修补下。”
“千万别。”赵公敛起笑容,眼底浮起陈旧回忆变得暗淡。
他重重叹气,腔调里染了愁苦。
“是我自已选的。”
赵公原不是淳安人,老家也不在北方,当年以解梦起业一直活动在江南地带,名声是北边慕名前去拜访的人带回来传开的。
几年前他接待了位特殊客人,对方非富非贵,来见他时身上没几个银子,外貌也因多年噩梦缠身折损得没点人样。
出于福散众生的准则,赵公没有刻意怠慢他,依旧按着平日礼数相见。临走时那人站在门前久久沉默,遂又转头逆了光线阴沉沉望向他问:“我应该去复仇吗。”
赵公同情这位少年丧母遭遇,那时没有多想,站在人性道德观念上点头回道:“如果是我,我会。”
结果三天后他路过镇上一家酒楼,发现好多人围成圈挤在门口议论纷纷,便好奇驻足观望。
于是亲眼目睹了全身没有半分完好皮肤的少年躺在担架上,被几个官差抬了出来,嫌恶至极地用白布随便包裹扔进茅草车里拉走。
“后来,我再没有对任何一个求我帮忙解梦的人指过路。”
能看出来,这是赵公最后悔的心结。“自那事情发生,我越来越反思当日少年问我时为何我不劝阻。他还年轻,手无寸鸡之力,又如何去为亡母复仇?若能解他心中郁结,或许还有大好时光等他去消磨。”
“所以我很快离开了江南,决心隐姓埋名不再出山。这儿,其实是那少年故居,我花费心思打听到,余生便决定都住在这儿蹉跎了罢,也不想去重新装修破坏它原貌。”
叙述完往事,赵公飘散的双瞳重新聚拢,郑重其事叮嘱宫月杉。
“周姑娘,你我有缘,老朽就再劝你一句。”
“若日后稍有不妥,千万别太执着,反被吞噬。没什么比自已的命更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