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9日,中午一点,山河大学的露天农学研习园内。
“好了,完工!麻烦你俩喽。这下这点小东西应该能过冬了。”
汪梦如站起身,满意地打量着被临时搭建的小型大棚保护起来的作物们。她摘下满是泥巴的橡胶手套,左右各用力地拍拍陈暮云和陆思影的肩膀:
“你俩——嘿,干得蛮不错嘛!下过雪之后还怪冷的,一块儿喝点什么去吧?我来请客。”
“不,我就不用啦。只是帮个忙,也没什么值得感谢的…”陆思影用手指挠挠脸颊,腼腆地笑了起来。而陈暮云呢,像没听到汪梦如说话一样,只是有点愣神地扣着自已的指甲。
汪梦如疑惑地轻哼一声,把目光挪到她的指甲上。她涂了浅粉色的猫眼甲油,还吸了个漂亮的偏光,晶莹透亮,款式做得很短。
“做美甲了?”汪梦如打趣地搓着她的脑袋顶,“不像你的风格啊,本甲还是贴片?”
“贴了个叫甲片的东西,我也不懂,好像叫什么穿戴甲。是汶仔昨天晚上在宿舍里给我弄的。”陈暮云愣愣地回过神来,“这么一看还怪好玩的!这儿有意思的东西不少呀。话说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
“嗯嗯,去商业街逛逛怎么样?走,思影也来吧,反正还不上课呢,就跟我们去店里坐会儿嘛。当是搭大棚的小奖励咯。”
汪梦如热情地推搡着两人,说着就要往商业街的方向迈步。陆思影连连回拒,但还是拗不过汪梦如的兴致,只能顺其自然地一路被推进了店里。同行的两个话痨都喋喋不休,她只能慌里慌张地不停应声。
这些天,山河的训练也正在与社团活动一并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但队员们都常常担心着缺席的伍妍。虽说社团里的其他二传手也能填补她的空缺,但队友对她们而言的意义可不止合作这么浅显。好在今天中午,伍妍在队群内留了句“我最后再处理几件事就回去,让大家担心了”的消息,这让一众人终于觉得心里稍稍有了些安稳。陈暮云终于也多少放下了些焦虑,也让刘若瑜以“让陈暮云接触外界以接纳外界”为主题的计划顺利了许多。
陈暮云陪她俩在奶茶店里稍坐了会儿,用自已的新穿戴甲刮刮奶茶的塑料杯壁,有说有笑地和另外两人聊着天。正当汪梦如讲述起自已加入校队时的事时,三人身旁突然多了个熟悉的人影。周和畅坐在了她们的身旁,正午的阳光恰好从她身后投射而入,描出一圈暖融融的轮廓。
“哟,中午好,和畅!”汪梦如向她打起招呼,“不回宿舍休息吗?你下午应该忙着呢吧!”
“我路过啦,刚刚在公园那边看见你的期末作业了,就顺路在这边逛了一圈。”周和畅坐得很文雅端正,“课嘛…下午还有一节心理学,也算是水课。今天我早八满了一整上午专业课呢,刚吃过饭,等会再休息也没差啦。”
“心理学?你辅修的科目可真多啊!听说培优课也考上了?”汪梦如啧声感叹道,“别卷啦,学姐我听得压力山大啊。”
“当然~”周和畅有点自豪地轻拍自已的胸口,“全方面发展,多一点才能也多一点收获。这不算内卷啦,不要紧张哦。”
“心理学?还有这东西啊。”陈暮云很好奇地发问道,“上那课都干点啥呀?”
“有教科书,基本都是讲一些心理学原理和性格学。因为这是辅修课,所以没有非常正规的课时安排和功课。啊,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带着课本呢。”
周和畅颇为耐心地为她解答,从单肩包里抽出本心理学入门教程。陈暮云好奇地接稳这又大又厚的书,捧在手里简略地翻看几页。陆思影也挤进来,跟着她一起以疑惑的目光扫向书页上的文字。汪梦如看着热闹,晃悠着翘起的腿,眯起蓝紫色的明澈眼眸。
“好深奥啊!”
“咱有点看不懂——”
“意料之中~两个单细胞的小笨蛋。”汪梦如如期咯咯地笑了起来。
周和畅也忍俊不禁,嗤声笑着。陈暮云嘟哝着“这样的东西伍酱应该会喜欢”之类的话,这让周和畅又敏锐地警觉了起来。
她又习惯性地在提起伍妍了。
为什么这么说?
起初,周和畅对刘若瑜想出的办法也心存怀疑,但实践证明,若瑜的想法没错。
据可瑾所说,若瑜比其他只是为了拓展知识而学习心理学的人要在行多了。但她始终觉得,这个方案中缺少点什么。
周和畅心有忧虑,但并未面露。
目前我们都是把理解停留在了事情的表面,但我总觉得,事情的起因并非伍妍的离开这么简单。若瑜也是对情感比较迟钝的类型,所以有所忽视也是难免的。
她的想法,在这天晚上的训练里得到了证实。
————
“嗯?老朋友……”
陈暮云顺着宋小汶颇为期待的视线向看台上望去。
“噢噢,那个举牌子的?有印象,我记得她老来这看训练呢。你们认识?”
“嗯,那是我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后来转到了别的学校。她是当时唯一一个每天都来陪我练习的同学。”宋小汶以很怀念的口吻将过往娓娓道来,“如果没有她,我大概从那时候就会失去信心吧,没想到在这里和她重逢了,真是奇妙~”
说罢,她趁着这段训练休息时间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她鼓起勇气,终于向看台上的付悦莹挥挥手,抿紧唇,露出有些不安的笑意。
“她在看我们吗?”
付悦莹今天没有举应援牌,因此她猜,宋小汶应该是认出了她。而她也并非是在自言自语。坐在看台角落里的朱昭行今天披头散发,好像活力不足,连往场上看都没看一眼便随口答道:
“你认为呢?要不去打个招呼问问看?”
付悦莹点点头。但她并没有像朱昭行所说的那样去问,或者走下看台和久别重逢的朋友近距离的打个招呼。毕竟…当初是她一声不吭地转了学,从宋小汶的身边逃走了。
后来发生的事他也是听同小区的男同学说的,作为最活跃的成员,校队的屡屡失败都被推给了宋小汶,队内的矛盾与队外的指责一齐指向了这个无辜的女孩。小汶她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她不敢去细想。如果当时自已没有转学的话……小汶是不是会过得更开心一点呢?
但是,不能再置之不理了,不能再逃走了!她抬高手臂,远远地向宋小汶同样挥手,卖力地想去让对方注意到自已的存在。在终于得到回应后,宋小汶脸上的凝滞终于渐渐融化,露出明亮的笑容来,很远很远地和付悦莹相互问候着。姑且,就算是一场久别重逢。
“要去叙个旧吗?”张初雯见状也亲切地问道。
“嗯——不用了吧?”宋小汶在垂眸思忖片刻后回拒道,粉色的眼睛在睫羽下一闪一闪,遗憾但又坚决地远眺而去。张初雯留下一笑,转身向始终盯着这里的刘可瑾交代了些什么。
“不去?为什么嘛,现在你们不是正好又碰面了吗?”陈暮云疑惑地皱起眉头,“现在去就不可以吗?上啊,汶仔?”
“不不,不用了!”宋小汶拨浪鼓似地摇头,“现在还是算了,我想她也会一直在这里,以后总会有机会的。等那个时候主动到来时再说吧。”
这番话让陈暮云很是不解。她扣着指甲上的甲片,挤眉弄眼,有些烦躁地四顾起来。
“以后?”她念叨着,“以后……这要怎么讲嘛…”
以后不以后的到底有什么探讨价值?如果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又去想以后的事情干什么?
……我也是一样的吧,伍酱不在这里的话,那我在这里就没有什么以后了吧?前前后后后的事根本不是重要的那部分,这有什么疑问呢?人又不活在以后,未来和现在相比只是虚幻罢了!
她揪紧自已队服的衣角,垂着头走进了一旁的角落里。宋小汶刚想叫住她,却又显得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
怎么回事…?
周和畅远远地望着这一幕,神情中闪过一丝异样。
————
2023年,3月4日,G县一中。
“伍酱,伍酱?妍,别走啊——!你要去干什么?!”
陈暮云在高二年级组外的走廊里慌里慌张地追着。走廊尽头,那个有着一抹白发的小巧背影终于驻足,迟钝地转过头来,金色的眼睛显得灰暗而呆滞。她赶在对方拐身上楼前急匆匆地追来,用力攥住对方的手腕,狼狈地连连喘着粗气:
“你要去哪?为什么一言不发的啊,真的!真的吓死我了!他们说……你说什么,就算是死了也比在这里好,你别突然说这种话啊?”
“你不觉得吗?”
伍妍淡漠地直视着她,似乎也对陈暮云大到攥红了自已手腕的力气毫不关心。
“我?我当然也这么觉得,但妍,这可不是——”陈暮云的语调愈发急切,语无伦次起来。
这不是关键!就算这里糟透了,只要有你在就能……如果,如果你也不在的话就…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伍妍苦笑着抖开她的手,将手臂收回红色冲锋衣校服宽松的袖子里,隔着衣服揉按自已胳膊上的那片红痕,沉默了许久。陈暮云无助地焦急着,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有在走廊里匆促来往的其他学生还能让人大概推测个时间。应该快上课了。
“对吧?实际上,就是这样。”伍妍以可悲的哀伤腔调开口,“这里就是一所动辄得咎的监狱,你明白吗?早上五点就开始运作,晚上十一点才得以休息。你,我,所有人,都生活在无死角的高清监控下,生活在令人绝望的压抑下,强权者的绝对控制下——暮云,这里不是学校,我们都来错了……就像领导们所说:想挑战一中的底线,就只能突破血流。我们是奴隶啦。所以在那些事情里我们永远都是错的,永远。”
她脸上以笑容为载体的悲伤与痛苦,像扎进手心的玻璃片那样让人绝望。
“我…我们出去玩吧!把过去的事情先忘掉,伍酱。我们一起过的开心点,自由点,不可以吗?反正有那么多事情对我们来说根本都不重要……”
“你总是忘记过去,又不在乎未来。嗯,你活在当下。我很羡慕你,可是又很担心你。‘失眠症最终会让人变为没有过往的白痴’,你害怕吗?未来有那么多的岔路口,你害怕吗?我从前认为自已只要从贫困的Z县到了外地,再奋斗三年,就能抵达自已想要的未来了,所以先前我是那样的张扬啊。”
说到这里,她眼眶一红,但并没有流泪,也没有哽咽。
“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失望了,包括我自已。”她用手指轻轻卷起自已刚刚盖住一点脸颊的鬓发,“一切都烂透了,我也一样。”
不,你才不是和那些烂人们一样的。你才不是!陈暮云颤抖着按住伍妍的肩,想说出口的话却全部都凝滞在喉处。
她垂头,对上伍妍惨淡的目光。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个人?这个……她唯一信任的人?
是啊,公平。
这里从来没有给过她们应得的公平。
强制的统一剪头实际上扼杀了自由,被封口的轻生者断绝了她们对仁慈的期望。扬言威胁的书记让规矩腐化,滥用权利下罚的师长用私心抹杀了公平。
印象里,是伍妍一次次地为了公平而站出来,为她们应有的权利而发声,却次次都因此受伤,无法从强权中夺得勉强充饥的那一杯羹。
积累的痛苦撕开了罪恶的表皮,露出了比恶魔更恐怖的,制度化的“教育者”们的本性。顺从者,成为奴仆;反抗者,却徒能痛苦。黑白都被颠倒得荒唐模糊。
这个冬天,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能够使一座永不示弱的灯塔解裂崩塌。
我不理解,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没有被理解的必要了,人们不都是在边缘苟活着的吗?世上再发生什么都不会奇怪的,可是就这一刻,我……
我第一次,真正地憎恨起除那个死爹以外的东西。恨像他一样夺走了我们本该有的生活的这所学校,恨这不公平的命运。
“我走了,暮云。改天再见吧,该上课了。”
“走…去哪?你要退学吗?喂,妍,等等!”
陈暮云仍死死掐紧她的肩膀,丝毫不肯松手。
“我怎么敢啊。我早就被这里同化了,连这种时候都照样惦记着学习。”伍妍自嘲一笑,“我请假了,休息几天。但是我妈她…很不高兴,说我再这样自作多情就不用上学了。可我觉得在这里是处理不了我想解决的事情的。总之,我先得去开假条,两天后再见吧。”
她在离开前最后抱了抱陈暮云的胸口,在后者松手的那一刻后迈几步,与对方拉开了距离。上楼前,她又不舍而无奈地回头,轻轻将悲哀的目光向陈暮云一晃。
“那个。”她说,“梦想,其实本就并不现实,对吧?”
我不知道。
未来什么的,我很少想这些,就像我很少再回头看自已的过去那样。因而,我没能回答她。许久之后,再回想起这一天时,我会庆幸。庆幸我没有以自已的一时迷茫就给出否认答案。我没有浇灭她的希望。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给了我走出黑暗的向往,又给了我努力生活的愿望。她是除了妈妈第一个这样对我的人,是当时的唯一一个。我庆幸,却又悲伤,无比愤恨。
在问清真相后,我没有给自已犹豫的时间,立刻去找年级组的那群老东西们理论。从我进门的第一刻起,赵年级副主任就只拿眼睑轻蔑地斜着我。一众人都在话里话外讥讽着我这个出自职高的不良。只是讲几句道理,几句争取,就把他们,尤其是那位年级副主任惹怒了。她挪动着肥胖的、挤在办公椅里的身躯,蹒跚着站起身,愤怒地叫嚷道:
“就你还想讲道理了?职教来的横什么横,她回家是她矫情,她自已不想好好学习而已,关你什么事?你也想回去?”
“她不矫情,是你们一直在做不公正的事!学生们想要什么你们从来都不考虑,也从来都不讲道理。在你们眼里规则是死的,学生也是死的。我说的没错吧?谁给了你们权利——”
“吼什么吼,和我吼?!”
她咆哮着,将桌上一摞十几本书一甩,全部砸在我的身上。我受惯性影响后退几步,在这泼妇与一众袖手旁观的教师面前愣了片刻。
啊,雨点一样的撞击与闷痛。和那个死爹打的比起来也只像是毛毛雨了,连血都还没见呢。我自嘲着,冷静下来,将书一本本捡起堆好放回她的桌面。她仰着下巴,应该已经准备好听我的道歉了,我想。在这点上她和我爹还真像。
在放好那些书后,我斜她那得意的脸一眼。就是这个人,并非要职,只凭副主任与尖子班班主任之名,就将学生们里里外外地操纵了十几年,一届又一届。就是她在擅自为大家制造这样丑陋的标准…制造着痛苦,剥夺这属于我的珍贵之物。
“发什么呆,看什么看?正眼看我!你爸妈没教过你什么是礼貌吗?果然怎么教都是职教的野猴子,真听不懂人话。”
我又不是走后门来的,堂堂正正。当初考入这里时你们可不是这番态度。你又有什么理由去居高临下地看我?凭你比我多胖的那80斤,还是凭你握在手里的那些可怜的权利?
我并不想理会她,行动比思考更快一步操纵了我的身体。下一秒,我抽出手,以更大的力气甩出这一摞书,把她满桌的书本、水杯与笔都拍到地上,碎玻璃片和纷乱的杂物将年级组的地板填了个稀巴烂。巨响,震耳欲聋,我将书又全部一一地回在了她身上,几本飞出四五米远,落在旁边瑟缩地围观的学生们脚边。
他们一定没见过这阵仗吧…这儿全都是他们豢养着的听话、脆弱又乖巧的小奴隶们呢。
“我家里的事情轮不到你管。你呢,有人教过你怎么做人吗?自拍照就是你的全家福?”
我收回拍红的手,厉声怒斥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
现在,2024年11月29日夜,九点四十分,山河大学女生104寝室内。
陈暮云正翻看着自已高中时代的日记本。本子不大,B5尺寸,也并不厚,七八十页。她倒也不会把每天的事都详细地记下,常常以“今天又和那个多管闲事的校长吵了一架,烦,真想抡拳头揍他”这种简略的句子一代而过。这本子她向来是只记不看的,今天却突发奇想地从柜子里把它摸了出来,破例地翻阅起来。
“汶仔,抱歉啊。我今天训练时…是想到了点别的东西才那样的。”
她长舒一口气,合上本子,仰头朝铺上窗帘里的宋小汶道歉。
“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啦。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很担心你哦!”
宋小汶穿着粉色的绒绒睡衣,从蕾丝蝴蝶结的床帘里探出个嘴巴撅得老高的脑袋来,“还是因为小小妍吗?知道你很担心,大家也都很在意……但最近你也不太对劲啊。有事情还是和我们说说吧!”
“哈哈!是吗是吗~大概吧…还是和伍酱有关的事情。”
她望向自已摆在书桌上的两只玩偶。一只黑色的狐狸,一只黑白色的奶牛猫团子,圆滚滚地挤在一起。这是那天她和若瑜月涵一起抓上来的娃娃们。本来她是想把这些都送给伍妍的。
浴室里,有人推门而出,带着一身暖腾腾的热气。谷瑶穿着件深紫色的浴袍,头发半干,湿哒哒地垂在肩背上。宋小汶正好抓住了一个可靠的询问对象,便立刻从床帘里探出半个身子,拉长了声音向谷瑶问道:
“大——姐——头——!小小妍什么时候才回来嘛,少一个人的队伍可就不能叫队伍了!”
“小不点啊……我也不清楚。”谷瑶用干净的白色毛巾吸着头发上的水,应答得漫不经心。这让宋小汶有点不开心,不依不饶地又追问了许多遍。
谷瑶显得不耐烦,将毛巾往肩头一搭,又瞄一眼自已右手上结的薄痂。最后,她也只是叹了口气,在宋小汶疑惑的注视下耸耸肩膀。恰时叩门声响起,三人同时朝寝室门看去。谷瑶正巧在进门处的浴室前,就也顺路迎客了。门外的走廊还是一片漆黑,却独独立着一人。
门外的人正是周和畅。她用白色抓夹将卷卷的赭石色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惯例亲切地在开门时便送上笑容。
“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洗漱休息?”谷瑶一怔,盯着她身上还没换下的冬装。这一声也让走廊里的声控灯霎地亮起,甚至还有点晃眼。
“你会介意我过问点事情吗?”她问道,在谷瑶摇头应允后才抓起对方的右手,抚摸着,继续问了下去。
“手怎么样了?可瑾刚告诉我这件事。”
“……”
谷瑶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
“她告诉你了?那别人也——”
“是我主动问她的啦,不用担心。但我觉得你其实不该隐瞒这件事,大家都在担心小妍。我知道你是无意之举,但情况也很复杂。你有办法让她回来吗?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周和畅轻抚着谷瑶右手虎口处的那片咬痕,语气也渐渐严肃起来,“我想帮你们一把……尤其是帮暮云。真正能让她醒过来的恐怕只有小妍,但我不能坐视不管。”
谷瑶盯着她那双微垂的忧虑眼膜,长叹一口气。在同自已的内心斗争过后,谷瑶终于以陈述而非提议的口吻道:
“如果…差不多到时候了的话,我就去带她回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处理几件事也总花不了好几天。”
“怎么带?你在学校这里没有车吧?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小妍住在哪里……”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我惹出来的祸,我会处理好。这些不用你来操心,我会把小不点儿一根头发不剩地带回来的,你就当这是我做出的承诺吧。”
“这次也相信你吗?”
周和畅像是不敢确定那样吞吞吐吐。
“我可是领导者——不值得信赖的话,我身后的一切都会随我走向覆灭。另外,我也无条件相信我自已,这是前提。”
周和畅点点头,露出了更符合她年纪的、更天真单纯的笑容。
“那我就放心了。最后,我想找一下暮云,有件事想问问她。帮我叫她出来一下吧。”
“好啊。暮云,你有空吗?过来一下。和畅有事找你。”
她转过头,朝正徘徊着的陈暮云示意。
过了一小会儿,陈暮云披上茶色的风衣,踩着拖鞋,从104宿舍的门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捏着宿舍的门卡。周和畅领着她在走廊四顾一圈,没找到什么适合谈话的地方,就只好在谷瑶关上门后带上陈暮云往宿舍1楼的公用洗手间走去。那里一般整夜都亮着太阳能灯,能起到部分照明的作用。
这里都有独立卫浴,所以通常来说没有人会到这里来。陈暮云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周和畅一路而来,背后似乎有一点微弱的杂音,她并未在意。
“有点适合私下讲的话想和你谈……地方有点奇怪,你会介意吗?”
“噢噢,没事啦,这洗手间还蛮高级的!”
陈暮云好奇地在公共洗手间里探索起来,挤挤洗手液,用用烘干机,好奇心熊熊燃烧。连周和畅都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打断她才好。
“那个——”
陈暮云在听到她开口后立刻收手,乖乖站直。
“啊,不用这么拘谨。我今天想听你仔细讲一讲你从前的事情,可以吗?”
“哦!原来是问这个,当然没问题啦。我之前是在职教中心上的学,后来考进了G县一中,在那里见到了伍酱。在我俩认识之后……”
“不,不行,不是这个。我想了解你的事,你自已的事情,和小妍无关的那一部分。比如说,你的童年,还有你的家庭。”周和畅摇头否认道,打断了陈暮云兴致勃勃的回忆,“我想要你自揭伤疤,我想了解你一直在试图掩盖的那些记忆。希望你可以把他们看做真正伤痛的经历,而非故事地,回忆一下,讲给我听。可以吗?”
啊?陈暮云活了十几年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啥啊,等等…为什么?”陈暮云粗粗的眉毛拧成了一团,“这是干什么?我可不像文学少女一样伤春悲秋,早把过去的那些破事埋坟里去了,挖出来也没必要吧!”
“面对自我是不可能在拒绝正视自我的前提下进行的。失去过去,也会让你忽视未来,其实这才是你一直魂不守舍的原因吧?因为你让自已只看着当下。当伍妍这个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朋友从你的现在离开后,你就开始不焦虑安。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
陈暮云挪开自已的视线,死死盯着卫生间的地板,一言不发。周和畅见状便明白,这大概是说中了,也就有了继续谈下去的信心。
“而且你还不够信任我们,对吗?但我们是一个队伍,从此之后也一直都会是彼此的同伴与朋友。最重要的是,我们几乎都来自山河四省,对吗?”周和畅莞尔一笑,“不幸的过往是这里的常态,没有人会不接受属于你的一部分的。这几天若瑜和月涵一直在想办法,还策动着我们也帮你一把,你有发现吧?”
冷调的灯光下,陈暮云的影子摇摇晃晃。
“那个啊,人的梦想是由过去而生的。我不是支持你全盘接纳自已,你可以同不堪的那一部分割裂,但不应该忘记它对你的影响。”
“……”
“呼——”陈暮云终于长舒一口气,“我不是很想拿认真的态度再提起来那种东西…”
“不行吗?没必要太为难自已,没关系的。”
“不是不行。”她严肃地环起胳膊来,摇头否认了,“等我从头想想看吧,你全部都要听吗?那可能就有点多了。”
————
我妈在我上高中前和我爹离了婚,我跟我妈从Z县搬到了G县,租了间房,两个人过着日子。
初中我没怎么好好学,天天乱跑。当年中考满分610,我才考了350,只能凑活着去念职高。在搬到G县前,十四年里,我和我妈都生活在我爹的控制和虐待下。
我一直都不敢回忆那十四年里的事,这段经历除我外只有妍略知一二。不,基本上我都有意无意的和她讲清楚过了,也许……
言归正传吧。
我妈是一家银行的会计,我爹初中毕业,是工地上的瓦匠。我家九成的花销从我妈的工资里出,我爹重男轻女,好吃懒做,是个头号贱货。他说我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反口说是我妈出轨,喊我杂种、野狗,赔钱货,从小到大都没改过次口。即使在后来我揍得他满地找牙时,他也照样这样挑衅我。
我的性格如我爹想要的那种逆来顺受、温婉柔弱大相径庭,他就把这股火撒到我身上。打我,也打我妈。他不做家务,爱抽烟,酗酒,住用吃穿全是我妈出的钱,却拿离婚的财产和我妈的“出轨”威胁我妈。仗着我小,仗着我妈不敢报警,每次动手都是不见血不罢休,而见血又免不了留伤,掩盖不了他的行径。这倒也符合他可怜的有限智商。在我学会报警后,我们身上的伤就成了他犯罪的直接证据。
八岁那年的冬天,他带我到水库边,把我从河滩上摁进了水里。我又没合他的愿,游了上来,跑了回去,衣服头发上都挂着从里结到外的冰。就这样,我逃回家,又目睹了我妈满脸是血地跪在烟灰和玻璃渣里。我拼了命地冲上去,就像疯狗那样咬着我爹,他抽我打我,但我顾不上疼,我只想他早点去死。
我只想他早点去死。
一个人渣,因为血缘关系就能免去牢狱之灾,为什么?
为什么?
我一直不记得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就是在那天,有人报了警,白色的救护车带走了我和我伤痕累累的妈妈。
“忘记了?”
周和畅在听过前面这些话后揪紧自已的衣袖。
“是你自已选择性遗忘的吗?还是说——”
“我不知道,实在没有印象,也许是脑袋哪个地方受了点刺激吧。”陈暮云想了想,“我在医院躺了七八天才出院。医生说我没大碍,只是记忆有点模糊。”
那以后我爹拘留了几天,我也学会了报警。他老实了一段时间,到我小学毕业前都还算安分。当初我在医院见过位金色眼睛的男医生,印象里就是他联系了本地的警察来帮我们。警方对我父亲的监管也持续了一段时间。
小学那几年,我长得很快,毕业时个头也不小了,也不像先前那样弱势。上初中后我住在学校,半个多月才回一次家,一个人的日子好过多了——但也有例外的时候。他动不动打着办事的借口进校,专程找我,有时候直接和我在学校里当场打起来。我妈在家里受不了他,总是找机会回娘家,他就只能一个人发疯,没地方发泄,就只能特地来找我。学校管不住他。他一有空就来找事、要钱,抽着荆条来揍我。我呢?当时也是出了名的坏学生,没有人愿意帮我。我打不过他,之后又进了次医院,可惜那次没再见到那位好心的男医生。
因此,我也没什么心思学习,天天想着…他怎么还不死……?!初二之后,我个子越长越高,也被相中上去练了体育。我是想借这个机会让自已再强壮一点的。哪一天打得过那个欺软怕硬的死爹,就能保护好我妈了。
我可没空交朋友,光活着就够他妈累了。
“好像是2020年的冬天吧,我期末六科一共考了320多分。不高,我那个死爹就冲着我发火,他说我再费钱上学就揍烂我的脸,说我不如拿沾点我妈的浪样的脸嫁个人赚点彩礼。干嘛,给他买烟抽?买酒喝?他干嘛不去接触要饭呢?让我嫁人,我能把那个男的揍到半截儿入土。”她咬着牙,掰着手指上的关节,“他?他照样是半死……”
那是我第一次赢得胜利。当我看见那个统治了我们家14年的恶魔终于眼歪嘴斜满脸是血地向我跪下时,我几乎都没有实感。
但我明白,从此之后这个家里轮到我说了算了。
“这就是全部。后来我妈和他离了婚,他也还是拿走了我们一半的钱。好在我妈之前就把房子卖了,他拿着那一半的钱八成也找不到地方住。搬家前的半年,我也终于让他吃到了苦头。三颗牙。离婚后我妈才知道,他拿我们的钱来养着个小三,还生了个儿子。叫什么?我早忘了——反正和我没关系。”
“上高中后,我无非就是忙着打架、混日子,直到我决心去普高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我花半年恶补知识,从三百二三十分考到了四百来分,升到了普高,然后遇见了伍酱。”
她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什么很悲伤的表情,但确实泛出了波澜,有她自已的喜怒哀乐在。周和畅用袖角擦掉自已眼角的泪花,最后笑着补充道:
“你要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对吧?那就大家一起努力吧,我替你今天所拥有的独立和自由感到高兴!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好像是有点不太一样,刚刚那就算是回忆过去了?”
陈暮云盯着自已的掌心。
“伍酱说的过去和未来,是这东西吧。”
身后渐渐泛暖的灯光一晃,一个人影从陈暮云身后蹒跚着撞了过来,狠狠地将她抱住。一股温热钻上陈暮云的后腰。
是刘若瑜,刚刚她已经藏在暗处听了很久了。
“哎哎哎——干什么呀!干什么!吓我一大跳啊。”
陈暮云被惊得一激灵,张口就开始嗷嗷叫。
刘若瑜抬起头,盯着对方的薄荷绿眼眸有点泛红,又直勾勾地和陈暮云的双眼相对而上。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弄明白了一切的根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