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回忆卷土重来。
陈菘蓝永远也不会忘记苏逸程向自已求婚的那个夜晚,这一夜不止有关于苏商两家以及关于他自已的成长故事,还有他当时对她说的话,当然,也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神情。
他淡淡地叙述着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如同一个旁观者,连发现父母各自另有所爱,成年前得知父亲有了私生子,脸上都无动于衷、毫无波澜。
等到讲到以已为饵,用前途去试探父母如何对待他的叛逆时,陈菘蓝忍不住抱紧苏逸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苏逸程甚至轻笑着,反过来安慰她说没关系,他没关系,这些事情她必须要知道。
那是一种近乎空洞的麻木,而那种麻木程度已经到了······仿佛这个人天生性情如此,而非天长日久形成的的惯性习惯。
陈菘蓝不知在哪看到过一句话,女人心疼男人就是对自已最大的残忍。
多年来,这句话在她的身上应了验。
但她没有办法,也甘之如饴。
无论如何,无论何时何地,这些事,苏逸程这个人,她永远都会心软、动容。
久远的回忆里,苏逸程说,他有对异于常人的父母,两人一个远赴边城不问喧嚣,一个在西川恣意潇洒,在互不打扰这件事情上,两人默契十足,自出生起,他同他们见面也只有寥寥数次。
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已明白父母的关系已入陌路,初次得到证实是十四岁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知了父亲在外面有新人。其实这并不奇怪,只是第一次从认识的亲戚口中得知传闻非虚而已。
于是,他找人调查了过去的一切。
他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已的身不由已,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试探出一个结果,所以他在众多选择中选了“前程”这个选项,于是就有了第一次弃读北城大学的结果。
后来他如愿得到了试探的答案,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商无虞女士因未能做主自已的婚姻导致悔恨终生,所以平静地告诉他,自已的人生自已做主,给了他最大的自由,苏行仲先生的态度则要强烈一些,言辞间透着愤怒和失望,只可惜,二人都未曾想过见他一面,当面解决这件事情。
对于这件事,他并没有困扰太久。
他觉得没有关系,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得到父母的疼爱,他是男人,独来独往也很正常,所以,这些都是小事,况且,他并不是无人疼爱。
至于第二次弃读,入学西川大学则是得知了苏衍程的存在。
在别人欢喜迎接成人礼的时候,十七岁的苏逸程得到的是父亲中年得子,他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的消息,这让原本就滑稽可笑的身世再添一层笑料。其实,那时的他已经学会了释然,不期待便无感,无感便无惧。他想,既然无人在乎,那他去哪里、做什么决定都无所谓,所以他再次拒绝了北城大学的Offer,连夜启程去了马德里。
他说,其实他并不想喜欢逃避,但最有发言权的母亲都选择视而不见,那他也没必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在那个当下,出国是最好的选择,既可以装聋作哑,也顺便避开父亲的怒火。
而事实正如他所料,这次“叛逆”的结果和上次的并无不同。
当时,在听到这里的时候,陈菘蓝的心痛到碎裂成片,她心碎得将他抱紧,苏逸程紧紧回抱。
干净宽敞的酒店房间里,灯盏微黄明亮,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某品牌的维生素广告,墙上风景艺术照的玻璃压板上倒影着两个相拥坐在在米白色的绒布沙发上的身影,契合而唯美。
陈菘蓝没能阻止苏逸程继续说下去,即便往事已经接近尾声,但他想说的话还没说完。
关于苏衍程,苏逸程在她面前说过的最任性的一句话是,他并不需要兄弟姐妹。
但是说完之后,他便沉默下来,片刻后,方才继续道:“那孩子比我好,至少他是有人期待的。”
如果前一分钟,陈菘蓝的心是碎裂成片,那么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已经碎成齑粉,因为,她清楚他的无辜,明白他的无奈,更懂得他的伤痛。
他的不被爱,被冷落,被忽视,他自已一点一点发现,一点一点妥协,一点一点自洽到相信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他麻木,所以他空洞。
可即便是这样,那便代表着真的不痛苦了吗?
并不。
那只是任性的苏逸程和克制的苏逸程交锋之后的表象罢了。
苏逸程是矜持的,也是骄傲的,他不允许自已殚于痛苦,不允许自已无能落后,所以他目空一切,冷若冰霜。
但她能看得出来,那份麻木的背后是藏着东西的,是一种名为“自卑”的东西,它犹如尘埃,散落在他心中最最柔软、最最灰暗的位置,轻易不可见,但真实存在。
正因为她看到,感受到,所以,当苏逸程说出那句话时,她更加、更加心疼,为他,也替他,泪流满面。
她不想苏逸程强颜欢笑,不想听他违心安慰,所以,她没有哭出声音,但最后还是让他察觉到了。
在再次开口之前,苏逸程将两人拉开一小段距离,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眼泪,可惜,那泪似泉涌,刚抹去复又倾泻而出,怎么也抹不断。
他轻声叹气,在她的唇上吻了一吻,重新将她搂进怀里,漂亮白皙的手掌在她的背上,温柔地,一下又一下,自上而下轻抚着,一边哄她说,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还说他现在也是有人期待的人了。
陈菘蓝哭得脑袋发懵,瓮声瓮气地问是谁,笨拙地将自已排除在外。
苏逸程听闻后轻笑起来,说她傻得可爱。
而陈菘蓝听到调侃后,才反应过来苏逸程说的是自已。
确实够傻的。
陈菘蓝无力反驳自已的笨拙,但必须对苏逸程的前一句话给予肯定。
她忍住泪水,偏头亲了亲他的脸和唇角,哽咽地说她会期待,过去、现在、未来、永永远远都会。
泪眼朦胧间,两人吻到了一起。
泪水滚落下来,咸湿的味道落入彼此的口腔。
苏逸程的唇微微一顿,而后捧起陈菘蓝的脸,将她脸上的泪一点一点吻去,温情的,轻柔的吻,等到咸苦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去,才又继续吻向陈菘蓝的唇。
这个吻是缠绵的,但并不情色。两人全身心地沉浸在爱意交换的世界,互相舔舐伤口,互相取暖慰藉,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陈菘蓝力竭,苏逸程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但他仍是不时地啄吻着她的唇瓣、唇角、脸颊,分外的眷恋。
等到彻底结束,两人安静地拥抱了好一会儿,苏逸程再度开口。
此时,他用的称呼是“老婆”。
陈菘蓝与苏逸程互称老公老婆其实不是因为时下流行这种叫法,是因为朋友们总是调侃他们,说你老婆怎么怎么样,你老公怎么怎么样,两人一开始只是搞怪回应朋友们撒狗粮的玩笑顺手用了这个称呼,后来养成了习惯便没有再改,长年累月下来,习惯也培养了默契和亲昵。
片刻后,苏逸程轻声安抚她说老婆,不要再哭,说这些不是为了惹她哭,而是坦诚自已的所有罢了。
之后的谈话,主要还是苏逸程占据主导地位。
他语气轻松地说,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便是读了西大,不然就遇不到她,说不定这辈子就成了孤寡老人。
感知到苏逸程有意转换眼下的悲伤氛围,陈菘蓝收起悲伤的情绪配合他,说外面那些佳人情敌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苏逸程“惩罚”似的捏了捏她的腰间的软肉,陈菘蓝怕痒的本能被激发,慌忙跳开,躲在半步外的奶白色圆桌边以保安全。
苏逸程并没有强行将陈菘蓝拉回,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继续说起话来。
他的神情正经许多,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说,这些年来要感谢她爱他,包容他。
陈菘蓝推辞说,其实平时看起来,他忍耐她,包容她更多。
苏逸程并未回应,顾自说着,他这个人其实很自私,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她身上汲取着自已想要的温暖,她从未吝啬给予。
所以,他得感谢陈启光先生和田玉兰女士,是他们让这个家简单而温馨,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感谢他们把她养得这么好,让她是如此的善良可爱,开朗大度。
而后,他突然拉起她的双手,仰望着她,此次,他将对她的称呼换成了家人的叫法,又换成旁观者的语气,云淡风轻地说,“菘菘,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好的对象,起码站在你父母的角度来说,我这样的人其实完全不适合做女婿和丈夫,这其中自私是一回事,我刚刚讲的东西也是佐证之一。”
“我的家是个精致华丽的牢笼,我的父母和我都被困其中,他们因我失去分手的权利,被迫继续将就破碎的婚姻,而我双亲缘薄,与本该最亲近的两个人形同陌路,却终因亲缘、血缘关系又必然牵绊终身,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将来我的另一半会很难。”
“我没有一个健康的家庭环境,比常人偏执执着,这些都是另一半的大忌。”随后,他变得郑重,“所以,你看,我······是你想要的吗?”
话落,苏逸程便安静下来。
陈菘蓝知道苏逸程这是在等她的回答,她半抵在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这个沉静而英俊的男人,偏头,忍不住心头一酸。
因为,此时她才明白,苏逸程在感情里一直是把自已放在更低位置的那个人。他明明可以不用告诉她这些,让她直接远离,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告诉她,给她选择,让自已再度陷入被放弃的境地。
此时,陈菘蓝尚且不懂苏逸程的真正用意,抿了抿唇,回头重新看向他,轻声问:“你这样问是······想和我分手吗?”
苏逸程哑然一笑,“恰恰相反,我在企图用对自已最有利的方式留住你。”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恋爱,可我遇到了你,你天真自然,可爱灵动,温暖善良,拥有许多我不具备又渴望拥有的优点。”
“别那样看着我,你没听错,我渴望你!超乎你想象的渴望!”
“我很贪心,我想要拥有你,独占你,让你的眼中只有我一个,所以我默默地接近你,走在你的身边,让你习惯我,喜欢我,依赖我,让别人无从靠近。”
“如今,我又在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蓄意留住你······”
“你······”陈菘蓝震惊了,她不过是想要激一激苏逸程,想让他不要继续说那些丧气的话,未曾想是这个可以追溯到最初的答案。
苏逸程对此并不奇怪,继续说道:“抱歉,说到现在,其实我还欠你一声‘对不起’。”他抬手阻止陈菘蓝开口,“你听我把话说完,其实这声对不起欠你很久了,不仅是我直到今日才向你坦白这些事,还因为······”说到这,苏逸程停顿了一瞬,“还因为我耽误你太久了。”
“你不会知道,其实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触碰婚姻。”像是怕影响陈菘蓝的判断,苏逸程又重复了一遍,“从未想过。”
陈菘蓝闻言,瞳孔不自觉地一缩。
见陈菘蓝如此,苏逸程自嘲道:“我很卑鄙,是不是?明明知道没有未来还一直霸占着你。”
陈菘蓝下意识地蜷了蜷指尖,意识到双手还被苏逸程握着,随即又很快松开,“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已?”
“我······”
陈菘蓝看到苏逸程的表情便知他接下来的话,于是不等他说完便截住话头,“别说你原本就是这样。”她捧起他的脸,认真地说:“你再这样说,我会视同你和我说分手!”
苏逸程直起上身,“随······”
陈菘蓝害怕苏逸程真的说出随你这两个字,连忙捂住苏逸程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明明不是这样,为什么还把自已说的如此不堪?”
“你说不希望分手,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为什么说一些看似很坦白实则推开我的话?为什么还要逼我做选择?”
“为什么?”陈菘蓝追问道。
这个夜晚,眼泪变成了自来水,说来就来。
苏逸程陡然起身,将人揽进怀里,连声道歉:“对不起!”
尽管没有说开,但两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陈菘蓝挣扎着,“放开我!”
苏逸程不放。
“你现在跟打我一个巴掌又给一颗甜枣有什么区别!”陈菘蓝继续挣扎道。
“老婆,我们结婚吧!”混乱中,苏逸程突然说。
“······”
“老婆,我们结婚。”苏逸程再次低喃道。
陈菘蓝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呆愣当场。
“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不会恋爱,不会触碰婚姻,可是菘菘,我怕了······”
“······”
“尽管我从没想过跟你分手,可我知道没有婚姻,你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我,或许是毕业的时候,或许是等到你发现我的龌龊,受不了我的那一天。”
“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过去,我一直以为对于失去你这件事,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很习惯孤独,所以,即便再次一无所有,我也能坦然面对,很快投入心的生活,可我低估了时间的漫长,在你突然消失和等待启程回国的这段时间里,我所经历的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
“在路上的时候,我问过自已,究竟是因为不甘心还是别的,今天在车站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找到了答案。”
话落,苏逸程单膝跪下,执起陈菘蓝的双手放在唇边一吻,掏出捂在怀里的素圈钻戒,虔诚而炙热地看向她,“陈菘蓝,我爱你!”
“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成为你的丈夫,与你同风雨、共悲欢,做一个被你偏爱,也只偏爱于你的人,你愿意嫁给我吗?”
说到这,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经过十六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深邃眼眸下的乌青遗留着疲惫的痕迹,但此刻,消沉的眼睛突然变得澄澈无比。
陈菘蓝早已泪流满面“我······”
这一晚,她接受了太多的讯息,消极的,震撼的。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苏逸程说出了她永生铭记的话:
“菘菘,你记住今天的话,我把我全部的软肋交付于你,从此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如若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你就狠狠刺穿它,让我也痛,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