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疑惑向我袭来,以至于简敖是如何从尸首身上翻出那件玉玦的,我竟浑然不知。
“少门主,我不知道在插枪岩,你与这位驿马小兄弟发生过什么,或者你得到过他的什么帮助,但简敖以为,不管多贵重之物,既然赠予了,那便不要舍不得,况且人死为大,又何必非要拿回来呢?”
这的确是一块美玉,即便灯光昏暗,仍旧晶莹剔透。
“简大人批评的是……”虽然我极度厌烦简敖的说教,但话又说回来,让他怀疑我是来取回玉玦的,总归是最好的结局。
“既然少门主知道错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简敖真是一贯的高傲,甚至都懒得再看我的脸色,直接将玉玦塞在尸首胸口处。然后他以真气吸动棺盖,将之重新闭合。
“少门主,夜深了,此地阴湿,不宜久留,赶紧离开为宜。”
简敖语气平实,却叫我无法反驳,只好提着灯笼灰溜溜地向门外走去。恰在此时,幻央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我俩差点撞了个满怀。
“公子安好?”
“一切尽在我的掌握。”
“公子高明!”幻央向我竖起大拇指。
“夜深了,此地阴湿,不宜久留,赶紧离开为宜。”我学着简敖的语气,故意说得很大声。然后又把幻央垂在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在她耳后,从铁尺铜剑楼疾行而去。
我复又躺在床上,困意如海浪一般袭来,不消片刻便睡着了。
翌日醒来,天色已然大明,白鹭的叫声依旧。
我站在窗口,望着白鹭娴熟地捕捉白鱼,掠下又飞起,飞起又掠下,循环往复不止……
昨夜面对简敖,真可谓生死一线,倘若他真的发现有两个徐自序,今时我又怎能悠闲自在地在此望风?可究竟是谁在背后帮了我呢?笑三笑蔼然的面孔首先映出脑海,只是我略微思虑过后,便排除了这个可能——我自黄昏时分来到娟娟楼,而后魏韩二人出没,半个夜晚的时间,老人家都没有离开过公渡山。而简敖应当更早就潜伏在铁尺铜剑楼了,若是笑三笑前去掉包,怎会不被他发现?
由此可见,做这件事的人,动手的时间绝对要早得多。
徐四用、徐五用、徐夫人展凝、封长安、幻央、砚月……纵然我绞尽脑汁,最终也没能找出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答案;或者说,这徐阀之内,还藏着另一位绝世高手,他已经掌握了我的所有秘密,否则怎会利用那块玉玦转移掉了简敖的视线呢?
“那块玉玦,你可知其来历?”用早饭的时候,我向幻央旁敲侧击道。
“插枪岩一役之前,公子无时不戴上身上。”幻央如数家珍地告诉我,“当年修建八臂哪吒壁垒的时候,石匠们在燕山深处采石,无意间发现了一块无极冰,听老爷说,无极冰世所罕见,价值连城……后来,徐阀老门主便将其献给了天都皇室,没成想当时的燕帝吃水不忘挖井人,竟命宫里的能工巧匠将那无极冰制成两枚玉环,其中一枚,便送给了咱们徐阀以示天恩浩荡。”
“既是玉环,为何后来却变成了玉玦呢?”
“这个嘛……”幻央欲言又止,低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徐自序啊徐自序,你到底还干了多少缺德事?我一见幻央这般模样,就知道定然是徐自序犯下的过错,询问之下,果然如此。
五年前,徐自序与何陋居比试剑术,挂在脖间的玉环不小心被散囊刀所伤,磕出了一个缺口。为免徐四用责罚,徐自序谎称是幻央不小心弄坏的。虽然徐氏夫妇心知肚明,但碍于简敖在场,不得不叱责了幻央一通。而后,玉环又经徐五用之手精心雕琢,方才变成了一块玉玦,继续由徐自序佩戴。
“幻央,你老实讲,我还做过什么蠢事?”
“公子……”幻央攥着衣角,不住地摇着头,翕动着嘴唇。
“看来真的有?”
“公子何必为难幻央……”
我见她眉间生皱,双目凄楚,越发感到事态严重,脱口道:“难道说,我曾轻薄过你?”
“公子不要乱想,没有的事!”幻央羞得转过身去。
“那便阿弥陀佛了。”我长舒一口气。
“好了公子,时候不早了,你快些用饭吧。”幻央不待我再发问,催促道,“今天还要为死去的门人志士送葬,想必老爷和夫人这会儿已经等在散树堂了。”
我听罢此言顿感心情沉重,再也没了刨根问底的兴致。
草草饭毕,我和幻央赶到散树堂,其时堂外的已经聚集了数十位徐阀门人,他们无一例外身着黑衣,悲伤爬满每个人的面颊。我接过砚月递来的孝衣——为死去的门人志士披麻戴孝,这是徐四用早前就吩咐过的。
孝衣以粗布精织,厚重又宽大,幻央协助我穿在身上,如同套了一件甲胄。
我肩扛更加沉重的丧幡,大有举步维艰之感,奈何身后有那么多门人看着,只得咬紧牙关坚持。好在当日天气晴朗,无风无云,不然丧幡被风吹动,我招架不住,定会出糗。
棺材早由铁尺铜剑楼搬出,移动至飞练湖岸畔。
送葬的队伍抵达之时,使役们正将最后的几口棺木抬上沙船。
随着简敖一声令下,几十艘装满棺材的沙船驶入飞练湖,慢悠悠地朝着公渡山的方向驶去。我跟随徐四用等人站在最末一艘沙船的船头,远远望去,只见成群的白鹭盘旋在黑压压的棺材周围,有时鸣叫,有时伫立其上……
这幅景象让我长久地无法忘怀,尤其是在那些远离燕云的岁月,每当我回忆起徐阀,总会想起这个声势浩大的送葬之日。
死去的门人志士被埋葬在公渡山北坡的栎林里,幻央告诉我,这里同样埋葬着徐阀的列祖列宗。徐四用将他们同葬于此,并命我披麻戴孝,无不昭示着他对这些死去亡魂们的敬重之情。而请来笑三笑与简要共同主持葬礼,则更加诠释了这一点。
简要锋芒不比其兄,但如鹰钩一样的鼻子,却让他看起来极善谋略。想来终日往来于天都大殿,所见之人非帝即胄,因此养成了他谦逊有礼的仪态。然而他一张口讲话,我便不由得暗自心惊:此人的话语极具煽动性,再配以丰富生动的表情,只不过寥寥数语,便牢牢调动了在场人等的情绪,使他们将悲伤纷纷转为愤怒,继而抑制不住地高举起手中的兵刃,发誓要击杀夜五衰的豪言瞬间震耳欲聋,激荡得整座公渡山都似微微颤抖。
“到底是天都来的钦差,真会鼓舞人心啊!”
我让徐二不要阴阳怪气,可他却呛声道:“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夜五衰越过插枪岩,徐阀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恕帝这个时候派简要过来,很明显就是来给徐四用送紧箍咒的,这是一尊瘟神,不好打发哦。”
我觉得徐二说的有道理,但嘴上却没饶他:“以后你少出来指点江山,要不是我智力降级,还轮得着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葬礼结束以后,我的心情丝毫没有轻松。
虽说我的冒牌身份暂时不会被揭穿,但是徐二的告诫却让我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一个简敖就够徐四用糟心的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更加难缠的简要,一门两翰林,真应该叫做“一门两毒蛇”才是!对于简氏兄弟的厌恶,无形之中让我更加同情起徐四用,就是不知眼下这番处境,他将作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