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门主,天都派来御史,现正在散树堂用茶。”还没等我回话,就听到封长安走上前来,朗声道。
“这次派来的是谁?”
“简要。”
“通鉴司的大司主……老爷,看来恕帝已经得知夜五衰闯过插枪岩的事情了。还好你早有准备,已然撒出人马,四处去打探猡刹人的踪迹了……”
“让夫人忧心了。我这便去见面简要,待应酬完毕,再来陪你散步。”
“老爷请自便。”
徐夫人话毕,传来徐四用和封长安离去的脚步声。
我自认行踪暴露,正要现身相见,却不料徐夫人亦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双腿麻得厉害,我索性坐在地上,这才腾出空来观察四宜堂的情形,只见这间书房古朴典雅,除去陈列齐整的书籍之外,尚有文房四宝置于案几之上,除此之外,几盆桂花树也修剪得颇为赏心悦目。
盘桓了一会儿,料想徐夫人已经走远,我刚要离开,无端的,双眼竟被墙上悬着的一幅画轴所吸引,脚步随即停了下来。
这是一幅山水画,笔墨恣意奔放,大开大合,我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画卷所展现的内容正是公渡山和飞练湖,只不过徐阀的山水在画者的笔下,呈现出另外一种味道,多了几分苍远,少了几分清丽。
这画幅上面还有些题字,笔法枯瘦有如梅枝,凑近逐字辨认,写得正是:“不为尘情所蔽,才称水镜之材。倘以气焰相高,终倚冰山之势。”落款:“狂蝉展寂”。
原来是狂蝉的墨宝,怪不得气势如此撼人!
我体味着这几句清言,怎么琢磨,都觉得狂蝉是在告诫某人,难不成是徐四用?但画轴上又没有明确写明,思来想去,终究也没能尽悟,只好自我安慰道:“狂蝉乃世外高人,行事出人意表,若是写点什么轻易就让我等一看便知其意,那还狂个什么劲?”
我离开四宜堂后,本想去散树堂瞧一瞧天都御史的模样,这个简要也姓简,难道跟简敖有什么关系?但转念又一想,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万一被徐四用察觉,肯定免不了一番责备。这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动了逃走的念头,因此当务之急,把徐阀的地理方位搞得清楚明白才是正途。
徐阀真是太阔气了,阔到我这个从小见多识广的人,都觉得这里包罗万象。转到飞练湖南岸的时候,我不小心被摇橹的使役发现,他立即脱帽向我行礼,问我要不要游船。我说那就摇一圈吧。我以为这一圈,不过耗去个把小时。事实却是,我目所能及的飞练湖,不过是整座湖泊的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都藏在了公渡山后边。
“娟娟楼在哪里?”闲聊时我问起使役。
“公子真的不记得了么?”使役大概已经听说了我死而复生的传言。
我点点头。
使役竟不再言语,只顾低头摇橹。
“不知公子几时归来?”他再说话时,游船已然靠至岸头。
“这里不是公渡山么?”
“回公子的话,娟娟楼就在这山间。”
我被他噎得无语,就差一句话,他便会错了我的意,以为我要去见笑三笑。
“劳烦载我回糖霜小筑,立即。”
“公子是忘记什么了吗?如非特别要紧,小的可以代劳。”
“还是……我亲自取给师父吧。”我顺着使役的猜测回话道,一边挥手催促他开橹。
“既然来了,何不相见?”笑三笑的声音很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个乌龙闹的,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我心头忐忑,脚下却不敢迟疑,快步跳上岸滩,正要俯身拜见笑三笑,却不见他的影子。
“脚下有路。”我四下张望之际,又听到他的声音,还是近在耳畔。
这种感觉太古怪了,明明感觉人就在身边……
石路小径,蜿蜒却不崎岖,我置身其中,渐渐被四围的苍翠吞没,没一会儿的工夫,再回头,已然看不见摇橹的使役和游船了。此时有微风穿过,两旁的树叶簌簌作响。公渡山要比徐阀的其他地方料峭一些,我能清楚地看到呼出的白气,虽然转瞬即逝。
娟娟楼建筑在半山腰,称之为楼,实为一间草堂。
笑三笑伫立在草堂门口,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亦如散树堂初见之时。我慌忙行礼,脚步磕绊,身形歪斜,一句“师父”叫得声若细蚊。笑三笑也不搭话,只顾注视着我,双目精光四射,像是要把我洞穿。
“师父,序儿冒昧,不该这么早来打搅你老……”
“你真的这么想?”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总能切中我的潜台词。
“我……”支吾了片刻,我突然觉得自已是在蚍蜉撼树,谎是肯定圆不下去了,打又打不过老人家——掉头跑?还是算了吧。刚刚的“隔空传音”不就是一种震慑么?既然所有的路全都堵死了,倒不如……“师父!在散树堂的时候,我说谎了!”
笑三笑似乎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跟他撂了实底,因而怔了怔,才挥手示意我随他进屋。
草堂里布置得十分简单,除去必要的生活用品,无一装饰之物。书桌摆在窗口位置,桌上的笔墨纸砚,也不似四宜堂那般考究,通通都是大路货色。
“既然早到,不妨先抄经。”
难道不该先问明白,我为何说谎么?
“师父……”
“怎的,还需要为师给你研墨吗?”
“不!不需要……”我迅速落座,研墨拾笔,照着经书抄写起来。
毛笔细软,我初写时掌握不好力度,墨迹洇成一团,鬼画符似的。笑三笑也不理我,自行烹茶,偶尔起身踱步。我才抄了两页,便觉手臂发麻,于是心猿意马,字迹看上去更加潦草难辨。如此又勉强糊弄了两页,整个人已是如坐针毡,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去,恨不能立即扔掉毛笔。
“好了,现在把你抄毕的经读给我听。”
“呃……”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心道,“这不是作茧自缚吗?真是出了大糗!”
“罢了。”仿佛看出了我的窘迫,笑三笑摆手道,“这篇《道德经》十年来你已抄写过不知多少遍,若还是无法吟诵,可见你们之间的确无缘。”
“序儿愚钝,让师父失望了。”我见笑三笑面露悲苦,起身说道。
“错不在你,是时机未竟。”笑三笑望着我满手墨迹,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吩咐道,“净手去吧。送饭的人已在山路上。”
不多时,幻央果然提着食盒走入草堂。
许是摇橹的使役已经将我来到娟娟楼的消息告知于膳房,因此幻央带来的菜肴比平日里多出一份,重量自然也就沉了些。我见她满头汗水,脸颊绯红,于是摸出了手帕,递给她擦汗。她双目不离笑三笑,固执地不肯接下。我说你若是这样下山,被风吹到会着凉。她这才勉强接下,象征性地在额前拭了拭,然后郑重其事将手帕收起,说道:“待幻央清洗后,再还给公子。”旋即又向笑三笑告退,步履轻盈地走出了草堂。
“你可轻薄了人家?”
“绝无此事!”我双手连摆,“只不过……序儿从前不懂事,对幻央多有苛责。如今幡然醒悟,想着略作弥补,如此,心里便好过一些。”
笑三笑深以为然,颔首道:“嗯,知错能改,这一点,为师不如你。”
“师父也做过错事?”
“喔……”
我见笑三笑面皮一紧,神色凄楚,不禁在心底又咒骂起徐二来,谁能想到,这个家伙不但行事鲁莽,还这么八卦!“师父息怒,序儿就是好奇……”我赶快找补道。
“此等小事,何必拘礼?”岂料笑三笑说道,“你我师徒十载,便在今日,为师才觉出些情分来。序儿啊,你真是长大啦。”
嘿你个徐二,要说歪打正着,你还真是把好手呢!
“师父,从前的我,就那么令人讨厌吗?”我壮着胆子问道。
笑三笑粲然一笑道:“岂不知最不幸者,为势家女作翁姑;最难处者,为富家儿作师友?”
他话音刚落,娟娟楼如遭重创,猛然间抖了两抖,泻落一片尘灰。跟着,只听得一个无比尖细的声音喝道:“三笑老儿,快快出来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