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堇言的讲述中得知,他们家以前颇富有,父亲苏智民从爷爷那里继承了一家工厂,懒得经营,卖给了别人,得到一笔一家人省着点儿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爷爷在世时,将父亲管得格外严,爷爷去世后,没人管束他,加上银行卡里躺着一长串数字,他就飘了。在家呆不住,天天跑到外面花天酒地,自从染上赌博,一年不到,存款,房子,车子都输出去了,还欠下一屁股外债。那一年我刚满十岁,噩梦从此开始。
从天堂跌入地狱,他性情大变,不思悔改,不听劝阻,一心想着把输的赢回来,典型的赌徒心理,于是越陷越深。然后开始酗酒,整个人就彻底烂掉了。母亲敢说他一句不是,轻则摔锅砸碗,重则拳打脚踢,连带我也一起打,不问轻重,有一次我被他重重扇了一耳光,左耳好长一段时间听不见,我没有告诉母亲,因为我知道没有钱去看医生,幸亏后来自已好了。他甚至无可救药到想把刚出生的弟弟卖了当赌资,你说吓不吓人?
我母亲出生在一个很有教养的家庭,性格温顺,嫁给我父亲后,一直在家操持家务,之后不得不出去找工作,挣钱养我和弟弟。对,我奶奶是给我父亲活生生气死的。父亲住了爷爷奶奶的房子,幸亏那房子奶奶提早过户到了小姑名下,他卖不掉,否则肯定卖掉拿去赌了。我们不敢和他住一起,于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到外面租了一个不到十五平的房子。每到发薪日,他便上门来抢,不给就打,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报了几次警,都没有永远把他关起来,最长的一次因为打断了我母亲几根肋骨,判了一年,出来后变本加厉,下手更重。
租屋附近有一家高档甜品店,每晚关门时都会把没卖出去的甜品扔掉,然后我就会偷偷摸摸去把干净的捡回家,放学后在街上拾荒,看见垃圾桶里有干净的食物,也偷偷摸摸捡起来吃。我不是一个爱学习的人,甚至讨厌学习,但我必须努力学习,考到好成绩,拿到奖学金,否则别说完成学业,甚至有可能饿死。进入高中后,开始不断利用课余时间做兼职挣钱,直到大学结束,在街上发传单,在餐厅打杂,帮人照看小孩儿或老人或猫狗,甚至寒暑假到工地上搬砖,等等。
那时候,身边有一些女生到夜场做兼职,陪一群油腻、心怀不轨的男人喝酒唱歌,腿给他们摸,胸给他们揉,甚至……,一天能挣我一个月都挣不到的钱。我还听过一个女生抱怨,说昨晚陪一群男人喝酒,奶子都快被他们捏爆了,才给三千小费,骂他们抠门,我想说,我周末在奶茶店做兼职,一站就是八九个小时,下班后腿酸到差点儿不能走回家,才挣七十。但我一点儿不眼红,我仅是想填饱肚子,尽量活得体面,不被人笑话,对奢侈品和高档的电子产品无感,不需要被人羡慕,也没想过和谁攀比,所以绝不会去挣那样的钱,我的命运已经足够悲惨了,绝不能再去当别人的玩物。
大学毕业后,幸得导师推荐和校领导认可,争取到一个留校任职的机会,工作轻松且擅长,薪资待遇也好,以为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现实立刻一盆冷水将我泼醒。开始我住在教师公寓里,每到月底,父亲便跑来要钱,不给就大吵大闹,骂我不孝顺,那阵仗你见过,又经常喝醉了跑来发疯,到处问别人我有没有男朋友,有的话得每个月给他交钱,无语至极,不顾我的死活也就算了,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不得已搬到外面,真是对不起现在的街坊邻居!
他欠了很多钱,债主们经常跑来骚扰我。他的存在,我一直视为自已患上了某种疾病,最后是治愈还是被折磨至死,全凭天意。母亲更惨,离婚,报警,躲避,全没有用,像是被厉鬼缠身,若是真的鬼,还可以请法师来驱一驱,好几次被折磨到精神失常住进医院,我真担心她哪一天会崩溃轻生,跳楼或者喝农药。
说到轻生,我不止一次有轻生的念头,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希望你永远不知道——情绪突然崩溃,连呼吸都是痛的,除开死没法结束那种痛苦,不甘心和人生的意义完全无法与之抗衡,唯有胆小可以保命,我就是胆小,不然早投胎去了。不过以后不会了,生和死都需要勇气,我要把所有的勇气都用在生上,尽量过得精彩,不论生活有多残忍。
因为家庭的缘故,我没有办法和人接近,虽然心里很想,但自卑刻进了骨子,孤独成了癖好,感觉自已不是一个‘正常人’,你能懂吗?……”
两人都不习惯边走边说话,逛街或逛公园时,一前一后或并排漫步走着,一句话都不说,在幽静的地方或路边长椅上坐下,或苏堇言邀请楚钰到她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外人时,苏堇言才会开始说话。
楚钰也给苏堇言讲他的经历,四岁父亲失踪,母亲一个人拉扯他和妹妹,高二那年,母亲病倒,借钱给母亲治病,休学打工,扛起养家的重任。苏堇言是,捡了几年垃圾吃,睡过无数次大街,挨过数不清的打,靠奖学金和做兼职完成学业,毕业工作后被父亲一直吸血,被父亲的债主各种纠缠和威胁,遭过的欺负和受过的白眼也数不清。
远比楚钰惨,还是女生!
相较之下,楚钰的命运已算幸运,至少一直有路可走,活得下去,没有遇到过活不下去的情况,而苏堇言遇到过很多次。他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个女生跳楼的视频,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正好被摄像头拍下,双眼充满无奈,令人揪心和叹息,就像苏堇言的遭遇。人间疾苦无处不在,这个世界和命运没有一个是公平的!
“‘如果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就回头看一看过去。’这是你给我们上第一节国史课时说的话,经历过那么多苦难,此后应该更加淡定和从容才对!”
“嗯嗯。”
快要放寒假的时候,苏智民死了,距离他检查出肝癌晚期不到两个月,用“喜从天降”来形容对死者不敬,但他的至亲(姐姐,妹妹,妻子,儿女。)都挺开心,只有他的债主们比较难过,虽然很多债主早不抱希望能收回钱,但还是免不了问候一番他的祖宗十八代。尸体是巡警在路边发现,叫来殡仪馆拉走,然后找到家属通知去签字火化,没有人愿意去,最后是苏堇言去交费,签字,领回骨灰,买不起墓地,供租屋里房东有意见,只能撒海里。
从海边回来,苏堇言打电话叫楚钰到她家陪她喝酒,她买了烧烤和一打啤酒。两人一边吃着烧烤,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聊天。
“你说得没错,‘世人皆苦,这个世界一直在考验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能屈服,只要扛过去,一切就会慢慢变好。’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似乎不应该,但这的的确确就是我此刻的感受。父亲在没碰‘赌博’之前,是一个正常的父亲,他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底,所以对他的恨从来没有到过希望他去死的程度,并且心里一直有希望他能迷途知返,让支离破碎的家庭重新完整,但我知道没有可能,这是我最大的悲伤,……”苏堇言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楚钰没有安慰,默默陪着,等她哭完。
“没有经验,不该在海边撒骨灰的,风吹了我一身,所以我跳进海里洗了个澡,湿漉漉回来,……”
苏堇言说她酒量很好,不用担心她会喝醉,但实际是三罐啤酒下肚,就酩酊了,倒在楚钰怀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