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炎烨摆摆手，让左大夫先行回去休息，无需担心，亦无需相送。
月下，炽爝国大王独自踏着积雪，深一步浅一步，踉跄的回到了清风斋。
屋中虽有炭火，但炎烨还是感觉周身寒彻，如在冰窖一般。他蜷着身子，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窗外发呆，借着酒劲儿，对凝风青的相思之意再次泛滥。
忽而有人来报，说是朱鸣熙求见！
正巧这时炎烨心中空落落的，能有人陪着说几句话也好。朱鸣熙进来后，本以为这么晚来打扰，大王会怪罪，哪成想，沧桑的炎烨竟主动迎上前来，像个亲切的长辈一样拉着朱鸣熙坐在桌边，炭火上还煮着一壶用于醒酒的茶。
“鸣熙怎么来了？”
“回大王，臣睡不着，想趁着您今日不忙公事，和您聊聊！”
炎烨笑笑，为他满了一盏醒酒茶，“好啊，正巧本王也睡不着，还想抓个人来聊天，结果你就送上门来了！”
朱鸣熙接过茶，放在手里温着，然后看向炎烨，小心翼翼的问道：“聊什么都行吗？”
听罢，炎烨为自已斟茶的手顿了一下，瞬间明白了朱鸣熙的来意，微微挑唇，继续将茶斟满后回答道：“行。”
朱鸣熙得到了应允，心中感激，但并没有开门见山问出他的疑问，而是转个弯说道：“父亲死后，臣将他和母亲一同葬在了凌霜城外的一座小山之上，那里可以看到要塞战场，爹和娘都是战场上的英雄，臣想他们会喜欢那里的。”
炎烨淡淡道：“这些，本王都知道，除夕夜，本王还去祭拜了他们。”言外之意，是炎烨知道朱鸣熙想说的不是这些。
朱鸣熙“嗯”了一声，接着说：“多谢大王挂念。”而后，他缓了一会儿，摩挲着茶杯的双手不觉间加大力度，试探着挑明来意，“大王，那位内制司职......”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提到内制司职四个字，炎烨的眼神还是会变冷，变沉，变得没有生机。
朱鸣熙知道太过唐突，立即跪了下来，解释道：“大王，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臣太想知道那位内制司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哪里值得我娘为了他而死？”
听完，炎烨骤冷的眼神缓和了许多，他扶起朱鸣熙，两个人再次相对而坐，因为凝风青，良久相顾无言。
炎烨想着，朱鸣熙这个傻小子，一定会到处向别人打探凝风青，可碍于凝风青是内制司职，又得炽爝国大王屡屡偏袒，所以，估计没有人会愿意当着朱鸣熙的面，讲凝风青的事情。
这孩子也是走投无路，实在问不出什么，才壮着胆子，半夜里来找炎烨。
想到这里，炎烨叹口气，思绪搅弄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凝风青突然间倒戈，朱鸣熙的母亲因此丧命，如此，在朱鸣熙的面前念及凝风青的好，恐怕不合时宜。
可若说凝风青不好，这么久了，炽爝国大王从未想过废了凝风青内制司职的称号，傻子都看得出来，炎烨心中的盘算。
于是，他也学着朱鸣熙，没有正面回答，转个弯道：“鸣熙，对不起，是本王没有护好朱大哥和朱大嫂。”
想起死去的父母，朱鸣熙眼眶微微泛红，忍不住哽咽，“不是的，应当是他们护着大王才对。”
炎烨笑了，捏捏朱鸣熙的小脸，问道：“鸣熙，你多大了？”
“过完年，刚刚十八！”
竟是比凝风青还小了些。
炎烨愧疚更甚，“关于内制司职，你想听实话吗？”
“想。”朱鸣熙回答的笃定。
炎烨颇感无奈，提醒道：“鸣熙，实话可不中听。”
朱鸣熙道：“即使不中听，鸣熙也想听实话。”
炎烨瞧着朱鸣熙一脸稚嫩却疏狂认真的样子，仿佛看到了朱武歇年轻时的桀骜不驯。
坐直身体，炎烨不想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就敷衍对待。
一口茶润喉后，炎烨讲起了凝风青来到凌霜城后，与白楚楚相处的种种。也讲起了那日漫天大雪，凝风青放弃所有，选择背叛，救走江源阳的事情。
当讲到白楚楚中剑，朱武歇跌下马时，朱鸣熙的眼眶明显红了，但他在忍，泪水倒流，湿了心。
朱鸣熙知道父母的死因，却从未听谁这样详细的讲过。他握紧双拳，压抑愤怒，隐忍道：“臣知道、知道母亲的死不能全怪到内制司职头上，可他...他、他脱不了干系，怎么说那家伙也是个叛徒，为了那个叛徒，母亲她......”
“对不起。”
炎烨扶着朱鸣熙颤抖的肩膀，打断他的话，真挚的道歉，“一切都是本王的错，是本王心生不忍，在他犯下大错之后，还想给他弥补的机会，寒了你和你爹娘的心。
“鸣熙，若是你怪本王，也是理所应当。可本王真的做不到杀了内制司职，杀了那个叛徒......”
于理，炎烨是想杀了凝风青。于情，炎烨又奈何不了凝风青。作为炽爝国大王，炎烨也痛恨凝风青，可又在心里默默的原谅了凝风青。 他沉默了很久，在朱鸣熙的面前，他找不到一点为自已，为凝风青开脱的理由。
就算为凝风青说尽好话，可他的背叛摆在那里，说的再多，解释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罢了！千言万语凝在心中，炎烨只淡淡道：“对不起，本王让你失望了。”
朱鸣熙垂着头，情绪低落，他刚刚来见炎烨才多久，印象里高高在上的炽爝国大王，就因内制司职屈尊道歉了两次。可想而知，那位内制司职在炎烨心中的位置。
那个叫凝风青的叛徒，已经渗入了炎烨的血液，不论死生，都会刻印在炽爝国大王心中最柔软的位置。
不管怎么说，不甘还是会有的，朱鸣熙含着泪，小心翼翼的问：“那、那位内制司职此刻在哪？臣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恳求大王，让内制司职跪在我爹娘的灵位前磕头认错。”
说着，他跪在炎烨面前，磕了三个头，接着说道：“大王若觉得臣对内制司职不敬，在他去看过我爹娘后，鸣熙愿受任何惩罚！”
听了他的话，炎烨竟是鼻头一酸，别过头去，开始哽咽。
“你先起来！”良久，炎烨才说。
朱鸣熙站起身，居然看到了炽爝国大王在悄悄的拭泪，他不禁愕然！
无论是亲眼见过的炎烨，还是爹娘口中的炎烨，在朱鸣熙看来，炎烨一直是一座山，一座巍峨壮丽辽阔的大山。他曾坚信，这世上，不会有人能让这样一座大山坍塌。
然而此刻，这座山已经千疮百孔，像是被狂风暴雨袭过，原本山上茂密的植被，被连根拔起，滚落在山脚下，破败不堪，只剩下光秃秃毫无生气的乱石破土，让人不忍细看。
“大王......”
朱鸣熙有些担心他说的是不是过分了些。
炎烨则摆摆手，待情绪稳定后，才道：“若内制司职还在，不用本王去说，他也定然会跪在哥哥和嫂嫂的灵位前忏悔，可是...可是他离开了......”
说着，炎烨痛苦的皱起眉头，紧紧闭上眼睛，单手撑着整张脸，缓缓摇头，似乎是在问朱鸣熙，又似乎是在自已问自已：“他怎么这么倔？他怎么舍得？说走就走，到底把本王当成了什么？”
“大王......”朱鸣熙立即为炎烨倒了杯水递过去，然后抚着他宽阔却变得脆弱的背脊，试图安抚那种溢于言表的痛苦情绪。
炎烨肩膀抽搐了一阵，而后用双手摸了一把脸，掩饰曾流下过的泪水，挤出一抹笑，对着朱鸣熙道：“让你看笑话了。”
朱鸣熙摇摇头，重新坐回位置，把话题从替爹娘找回公道，变成了对面前可怜人的关心。“那大王没有派人去找他吗？”
炎烨答道：“容弟寄信过来，说是至今杳无音讯，生死未卜，恐怕是凶多吉少！”
说这些时，炎烨的声音都要碎了。
朱鸣熙有些后悔大半夜跑到这里来了，这一晚，竟完全颠覆了他对炎烨的认知。
情字难解，娘如此，爹如此，就连炽爝国的大王亦是如此。
同是这夜，在炎烨和朱鸣熙煮茶畅谈的同时，左大夫来到了武克霄的住处。
这里是凌霜王宫，并不是武克霄的府上，所以没人拦着左大夫，他大摇大摆的走进院子里，礼貌敲敲门，门中便传来了一句不耐烦的“谁啊？大半夜的！”
“是我。”左大夫的声音随即传了进去，屋内顿时没了响动。
过不了一会儿，左大夫听见另一侧的窗户被打开，他随即绕过去，就见武克霄正在翻窗，准备逃跑。
左大夫无语至极，先一步上前拦下他，不顾武克霄的抗议，顺着门将他薅进了屋子里。
两个人面对面互瞪了一会儿，左大夫不满道：“武大人，你不至于吧！”
武克霄装傻反问：“什么不至于？”
左大夫白了他一眼，无奈道：“你说呢？见到我跟见到鬼一样。”
武克霄小声嘀咕：“见到你还不如见到鬼呢！”
左大夫明显听见了，他摇摇头，不等武克霄让，就掀开衣袂，坐在了桌边，还不忘用指尖敲打桌面，提醒武克霄倒水。
武克霄狠狠剜了左大夫一眼，一动没动。
左大夫不禁心中怅然，“我来找你是有正事，你跑什么？像捉奸在床似的！”
捉你奶奶！
武克霄不想在他面前输了气势，一屁股坐在对面，恼怒道：“大半夜谈什么正事，赶紧滚蛋！”
谁知，左大夫呵呵一笑，跟着调侃：“不谈正事谈什么？谈谈芙蓉帐暖，谈谈春色撩人，或是谈谈相思，谈谈武大人有没有什么中意的美人？”
纯情不过武克霄，听完，脸一红，登时站起，走到门前，打开门大吼一声：“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