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召你回来,是出于救局的考量,但朕也有私心。”当时在天銮殿,陛下指使身边仙娥将我扶起时说,“朕自觉亏欠你甚多。朕……欲履祖父之职。”
那天我鼓起勇气问他:“陛下如此确信……来的会是孙儿么?”
天帝叹息摇头,避而不答。
当上乾宁郡王之后,我反而有些难言的郁郁不乐。我大有一种世事如烟的恍惚感,尤其是搬入绛云轩那天,许是睹物思人,一种空闷和失落尤为强烈。
堂堂郡王当然要住府上最干净最敞亮的院子,窝在一个小阁楼里成何体统。
“让奴婢来就好了,郡王爷您歇着。”翠芝见我亲自在卷被褥,惶恐地上前抢下我手里的活。
我无奈地站在一旁,小菱歌凑上来由我搂着,瞧着有一些不安。
哼,以前好伺候能随意打发的小帝孙摇身一变成了乾宁郡王,这让原本安闲度日的翠芝翠桔也摇身一变变得无比殷勤。活抢着干,话抢着说,连平日里的笑脸都比从前扮得真实。
我袭爵后照例来说,要大宴天下。听翠禾说,彼时万仙云来,权贵满堂,十分得脸。但我觉着让我来办这个宴大概率会丢脸,翠禾思忖片刻,笑了笑道:“考虑到您的年纪,大概率会交由亲长代办。”
亲长?天帝爷爷肯定不会让没有血缘的桃裙姐姐来办,那除此之外,我在天宫还有什么能够信任的亲长?我总不能把爹爹请上来替我办,整件事最不好做人的就是爹爹,我还要自个儿贴上去,那不就是屁股痒了,迫不及待找揍嘛。
其实我想推掉的——但我不傻,要是我主动提,挨揍的几率可比上一种大多了。我幻想着天帝爷爷能主动有所退让,结果某日上朝时,安平郡王当众将此事揽了下来:
“小郡王年少有为,儿臣见侄儿如此甚感欣慰,恳请陛下将乾宁郡王的封王宴交由儿臣辅佐代理,儿臣必将精心置办,让天下识我天家郡王风采。”
天帝当即点头,满口答应了下来,让人很难不怀疑这安平郡王是不是已经早早接到了陛下的委任,眼下只不过是在朝堂上过个明面。
我听到消息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叹我这二伯伯真有本事。好在为了不与接下来要办的几个大宴冲突,也为了更周全精细的准备,封王宴被推迟到差不多半年之后,终于让我暂时松了口气。
当了郡王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访客变多了,收到的请帖也变多了。我能推就推,心里又有些感谢这个封王宴,能让我以疲于备宴为由逃避社交。
太子同另几个郡王倒都没什么动静,我也乐得如此,因为他们这种身份的人下的帖子,我定然推不掉。只有安平郡王府与我这里比较热络,安平郡王妃来了两次,都没带楚庆辰,是正正经经找我谈大宴的事情的。
在郡王妃的描述下,这宴会复杂得让人头皮发麻。每次目送郡王妃离去,心头除却风雨欲来的凄怆,还有些带着莫名的牵绊的情愫。
我知道从此,安平郡王府同乾宁郡王府的交情是结下了。
我带桃裙去找了华纾一次,询问他如何对付这花仙眷土之症。他挑着眉来回看着我俩,漫不经心道:“天宫可不是一般地方。天宫中流转的仙气包容万物,在天宫多修炼一会儿,待到与此处仙气产生共鸣便成了。”
就这么简单?我扶额,桃裙却有些疲惫地问道:“小女子斗胆问一句,上神可有助修炼的方子?”姐姐这些天被眷土之症折磨得不轻,本来就瘦削,短短几天又掉了不少斤两。
华纾还是那般来回看着我俩,玩味一笑道:“和合双修,比翼齐飞,还能圆一段佳话。”
姐姐瞟我一眼立马羞红了脸,我无语凝噎,面颊亦是滚烫。
修炼哪有什么绝对的捷径,姐姐只能靠自已。好在在郡王府三顿一补的伙食、一记华纾上神的滋补药物的支撑下,桃裙姐姐终于熬过去最艰难的那几天,最后已是如鱼得水。
天帝为我颁了圣旨,我照例要进宫谢恩。其实不用进宫,去天銮殿即可。上午日头正盛天气晴朗,结果天帝爷爷见到我却没个好脸色,用严厉甚至是训斥的语气道:“听说你日日困在府中不与人交际,害得这么久了还没多少人见过新郡王。莫非你是想效仿那出嫁姑娘,等进了洞房才掀盖头,你也要等封王宴才露面?”
我不想惹陛下发火,只能连声道知错,天帝冷哼一声,嘀咕道:“别是小小年纪沉湎女色,不理俗务吧。”
我回去后委屈巴巴地对桃裙说:“姐姐,陛下责备我日日与你在一处,是沉湎女色呢。”
桃裙以为我故意撒娇,结果看我眼睫低垂咬着嘴唇,郁郁寡欢有气无力,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便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我这几天心里不痛快,我这几天的反复无常,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万分包容。她上前一步揽过我,声音轻柔如绵:“陛下批评你,也是指点迷津。你这些天时时在我这题春苑窝着,也不同外界通气,若是以前便也由你,眼下有了身份,就要做配得上身份的事情。”
我微微转过脸去,心底还是抗拒。“姐姐知道的,在那些金枝玉叶的贵人们面前赔笑作礼,简直是要了我的命。”
“你可是天家郡王,”这一称呼掷地有声,姐姐看我的眼神都流露出些许骄傲,“陛下对你的封王宴很是上心,又三番五次送来些赏赐,那些人探得风向,巴不得来讨好你呢。”
我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最怕的其实不是在人前低伏隐忍,而是别人一直来贴热脸,本来毫不相干的两人突然一见如故乃至沾亲带故,叫我犯恶心。
再怕的就是被别人背后戳脊梁骨。陛下与三殿下不对付已经不是秘密,而三殿下独子突然得了帝宠,显得我里外不是人,一时针对我以及爹爹的言论众口纷纭。我有心忽视逃避,可议论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只好自已默默承受。
我本就不牢固的心防隐隐有些崩溃的迹象。于是我日日赖在题春苑,赖在姐姐身边,就是想寻一分温暖,寻一个依靠。结果今日被天帝训斥,本不是很重的话,却险些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心里郁闷,结果姐姐也帮着天帝劝我。我当然知道她们是对的,我忍下任性与落寞,垂着头乖巧地倾听。
“我看你日日清闲无事,不知功课可落下没?”桃裙突然问道。我脸一红,她笑得一脸了然:“你从小都是自学,也没个人指点。如今在天宫住下,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天宫里一定有好夫子。”
“夫子?”我皱着眉头思索,随即小声道,“姐姐想打发我去念学堂吗。”
天宫上有一座弘文堂,专为天宫子弟研习经书、讲论文义而设,也涉及启蒙开智、功课指点,里头的夫子个个才高八斗著作等身,其中领头的一个,便是在凡间年年为千万学子所拜的、大名鼎鼎的文曲星君。
弘文堂中有一座三界闻名的藏书阁,即弘文阁,那是天下文人心目中的圣地。那里头每一本书都称得上是一件藏品,而据说弘文堂的学生有资格随意揽阅。
听着很让人心动,可那毕竟是定时上课定点散学的学堂,那文曲星君为人又孤高耿介,无论你什么出身什么身份,在他眼中都理应是听话乖巧的学生。
“你日日无所事事荒废功课,难免落人话柄。”桃裙语带规劝,“你要是能进弘文堂读书,既能修习课业,又能在其中结识一些权贵家的子弟,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我沉默不语。姐姐见我还犹豫,便开玩笑似地撇撇嘴道:“连姐姐的话都不听了?”
沉下心来掂量,这个主意确实很不错。本来一直躲在府里就不是个事儿,我总归要亲手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一件件摆平,拖延不会带来转机,只会耽误时机。这便是一个等在眼前的机会,我当然要把握住。我扶额有些头痛,但渐渐的也有些豁然。
“我听话,当然听话。”我满口答应,只是有些舍不得这整日的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