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病非彼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华纾再有本事,也管不上这个。他脸上微有不耐,但对我出奇纵容:“殿下有什么诉求,但说无妨。”
我乱拳打在棉花上,自觉无趣。可这等事可不能直言,我还是留一手,继续拐弯抹角。
“我那小书童自那日经上神妙手,这些天恢复得很好。”我笑着道,“晚辈就想知道,那日上神是用了什么法子,一眼就能看出孩子内丹出了问题。”说完我自已都觉得无厘头,端起小案上常备的凉茶低头抿了一口。
他将手里常捻的一串檀珠放到桌上,敲击声清脆。“殿下对本上神的医术感兴趣?”
“唉,晚辈也不瞒着上神了。”我眼珠子一转全是心思,“就是小孩身上有些不齿的隐疾,上神医术高明,应当有所察觉。”
这么点大的小小孩,能有什么“不齿的隐疾”?眼前这位可是名驰三界道通五行的医道至尊华纾上神,病人在他手里,有什么隐疾查不出来?我这就是在诓人,如果华纾不明白,我倒是能松一口气。
结果他莫名一笑,笑得我心里发凉。“你们这些皇族世家,做事情就是复杂。”他抿一口凉茶,“本上神素来行医有道,事关患者的隐私,本上神从不外泄。”
我咬咬牙,知道自已道行还是太浅了。不承想华纾医术高明,打太极也是一把好手。无论他知道与否,都能这样回答,都能周全。还好我来之前就预估了最坏的结果,做了最坏的打算。横竖不过要保证他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他不知道更好,他若是知道也没法子,只能要他一句保密的承诺。
“那还请上神慎重。”我向他行了个很江湖的拳礼。他无言,虚抱一拳回礼。
“晚辈关心则乱,此番多有冒失之处,还望上神海涵。”我办完事自觉唐突,便又行了个正礼赔罪。他摆摆手说不打紧,一副没什么心事的样子。
因为医者的身份,华纾一生要与很多人打交道,要亲历旁观无数人情冷暖,悲欢离合。大多数的故事不属于他,他就把自已当作看客,纷纷扰扰很少往心里去,所以日子过得其实很轻松自在。而越是这样的人,要他保守秘密时,越会是最靠谱、最坚定的,我姑且如是相信。
……
我从养春阁出来,却不见了翠禾。
虽然我怀疑她是天帝的耳目而时刻对其提防,时时想着摆脱她,但是活生生一个姑娘无缘无故消失不见,难免让人心生疑虑。
我拉住养春阁的一位小医倌打听:“你可知道随我一同来的那位仙娥去了哪里?”
他神情冷淡,语气随意,仅仅保持着最低限度的恭敬:“先前是等了一会儿,我去个恭房的工夫,回来她就不见了。”
也就是说,连翠禾为何不见、往哪个方向去都不知晓。
我叹了口气,也不多作纠缠,想着不如先回郡王府,万一是府里有急事传她回去呢?若真找不见了也能有人帮衬一二,不至于我一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乱窜。
我阔步在云桥云阶上走,一顿七弯八拐下来,在第三次看到养春阁之后,终于想起来翠禾的好。我一向觉着自已方向感不错,但是这悠悠碧霄之上,都是高楼重阁,无非是这座华贵些,那座幽致些,一座挨着一座,能有什么标识的作用。我可是由翠禾领着从郡王府走了一遍过来的,却依旧找不着回去的路,真是窝囊。
我再瞎猫碰耗子似的走了一通,好了,连养春阁都找不见了。
这金碧辉煌的天宫,时常有霞雾萦绕,晃得人更找不到路;而我越走,越觉得仙雾浓簇。我来时并没有经过这种地方,当下就要回头,转身时蓦地发现自已方才走过的小桥,那桥墩子的材质纹理乃至香味气息,很熟悉,很像是……云桐。
我心头一震,眼前隐约地描绘出一朵要眇明媚的影子。
我试探地往前走了数十步,周遭仙雾缥缈,但不妨碍我辨认出那马头墙木头梁,那与天宫的奢华格格不入的简约清净,独一无二。
我这是……到了紫鸾宫。
那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天家太后,就安歇在这深宫的某处。
在这仙雾缭绕的宫闱,我曾受了一位服侍太后的仙娥姐姐的帮扶,至今还记得那道卓越清渺的身影。
我的脑袋告诉我,虽然不知道太后老人家的规矩如何,但擅闯紫鸾宫,万一触怒了这位曾祖母,我这小帝孙的身份都不一定保得住我。
可是脚步不自觉往烟霞深处挪几步,就挪几步。我自养春阁出来时天已不早,黄昏日落,眼下暮色四合,月隐星现,眼前紫鸾宫也是华灯初上,却不闻生气。
我叹口气,还是转身决定离去。翠禾还没找见,小菱歌待在乾宁郡王府我不放心,而且晚膳还没吃呢。
却见身后那云桥仙雾渐散,桥下流水带星去,桥上轻云化影来。兰芝蔓草,摇曳生香,一叶乌篷白帐,打杆儿顺水推过,只听腔调婉转,是一阕浣溪沙:
“柳雾芳烟避画桡,晚溪星露卷香涛。野天花气认眉梢。
“翠映歌裙低绣扇,粉敷罗袂醉春箫。为君扶月上兰桥。”
春箫,还是春宵?我听得脸红,掐着袖子就要离去。可是我也知道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能惊动这里的人。我只好等,等在一棵花树影下。我目送着小船渐渐行去,看见了船上一人打着杆子,戴着斗笠,纱裙绣袂飘摇洒脱,十分逍遥快活。
我有些艳羡,又莫名怅然地看着小船驶远。估摸着船上人不会发现我之后,便现出身形想要离去。正低头整理着衣裳,眼前蓦地出现一双绣鞋,流风的轻纱裙摆,露出一小段白白的小腿。我惊得抬头,只见一位姑娘戴着斗笠,抱着竹竿,眸子清亮地盯着我,缓缓开口:“你是……楚闻?”
我在这星霞深处,落了一身的露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