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听到不止一个人的声音,想是天帝同别人在谈话。
门口的仙娥呼喝了一声:“帝孙殿下到。”里边声音顿时寂了一瞬。一个呼吸之后,里头噔噔地走出来一位身材匀称修长的公子,打着帘子探着头,约莫七八千岁的模样,着一身材质不凡的绛纱薄衫,蹬一双流云履,气宇轩昂地立着,清泓般的眸光闪烁着锁定到我,竟是上前牵起我的手,欣然道:“这般风姿楚楚,定是我堂弟不假。在下楚庆欢,你依辈分唤我堂哥便是,无需他礼。”
我难以抑制地微微低头避开目光,但也没有客气,顺着他道:“见过堂哥。堂哥叫我闻儿便好。”
楚姓,庆字辈的,当与我一样,是个帝孙。爹爹兄弟姐妹们生的儿子女儿,我的堂亲兄弟姐妹们,我一个没见过——至少没有正式的,交换名讳的会面——可名字是知晓一些的。楚庆欢……当是我二伯伯的嫡长子。
其实这些很多都是爹爹的谈资,这些小帝孙的成长生活,喜怒哀乐,乃至一些些相互的勾心斗角,他爱讲我爱听,浑然未觉自已同他们属于一个群体。
帝孙都是庆字辈,我自然也是。可是我的名字偏偏叫爹爹拦腰抹去了一个字,好似要以此宣示我与天宫之间已是划分了界限。不过我族谱上的名字依旧是楚庆闻,这是爹爹抹不去的,也是我丢不掉的。
楚庆欢拉着我还想寒暄,里头突然传来轻飘飘一声咳嗽。
我这个堂哥立马噤若寒蝉,牵着我,将我带进了屋子。
屋内陈设出人意料的很素净,甚至说有一些单调——品味清淡如我都这么觉得。一应家具除却红木,还是红木。我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红木,红木若长成仙物,自然也是金贵;可比起云桐海仙梧纯嘉木这种仙材,还是逊色了一些。也许是我眼光不佳,抑或天帝爷爷有心藏拙——堂堂天帝陛下,藏拙给谁看呢?然而这些事我没道理关心,我应当做的是在这宽敞屋子里,对着稳坐中堂捧着茶盅的那位跪拜行礼:“孙儿见过陛下,问陛下圣安。”
天帝爷爷面白蓄须,着一身只能说得上干净清爽的青衫,身前小案摞着高高的卷宗。比起楚庆欢的热切,天帝爷爷似有些冷淡,呷了口茶道:“原本想着今日无事,便着了件家常的衣裳。”说罢放下茶盅,眼睛盯着我看。“闻儿却是稀客,朕有失远迎啊。”
这一番话听得我直冒汗,楚庆欢在一旁都呼吸重了一瞬。我依旧跪伏着没敢起身,心下盘算着,该从哪一句话讲起。
天帝爷爷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敷衍的,像和桃裙姐姐赖账之类的小家子手段岂可拿出来。我很努力地端着天家的礼数,顺便给自已脸上贴金:“孙儿领了爹爹的指示,来关心陛下龙体是否康健。”还能给爹爹搏个孝名。
却听他玩味地一笑:“这么说,不是你自已要来关心朕的?”
我愣住,楚庆欢在一旁憋气,不经意漏了一声轻笑,就好似合了盖还在渗汁儿的蜂蜜罐子。我一张脸憋得通红。
天帝爷爷轻哼了一声,语气沉冷。“在南天门时便把意图报得一清二楚,到朕跟前又说劳什子关心朕,”我能感受到他目光锁定着我,“连你也要同朕耍心眼,这一家人是如此生分么?先免礼吧。”
我缓缓起身,本就因抱小孩而不好受的腰更是酸疼难忍。楚庆欢看出我的不适,悄悄凑上来扶了扶,天帝扫了他一眼,转而还是对着我说:“你要给下人求医,还劳驾你亲自跑一趟?就是写张奏书来与我说一声,我便能让人下去寻你。他华纾还能不给朕的面子,还能跟朕的孙子摆谱?”
我哪敢这么任性?可我还是鼻子一酸,再联系那一句“一家人”,心中滋味难明,低声道:“孙儿必须要见陛下一面。”
他挑眉看着我,并不出声,等着我继续。
再要我开口时,我却又犯了怯,话到嘴边又有些难说出口。爹爹这些年与天宫走得疏远,我同天宫这些规矩严谨的神仙打交道的机会少之又少,自然没什么经验。况且眼前乃是天家至尊,当今圣上。自打我记事以来,亲身面圣谈正事的场合,似乎就此一次。
我小腿微微犯哆嗦,先躬身说了赔罪的事:“几日前天后娘娘寿宴,孙儿……孙儿不辞而别,有失礼数……孙儿已知错。请陛下责罚。”
他好不容易稍微柔和了一些的眸子乍地又冷了下来,悠悠地站起身,负手背对着我,看后头挂着的山水画。
楚庆欢趁机拍拍我的肩,我紧张地等着天帝爷爷接下来的反应。
只听他阴沉地道:“你父亲……如何?”
我微不可察地噎了一口气,答道:“父王……父王陪孙儿在眉山住了一晚,便回了瀚江府办公。”
天帝还是端详着山水画,头也不回,言语间难掩不快。“父王?”我正不解,他继而道,“你就这么称呼他?”
我心头一悸,这有什么不妥的吗?是哪里不合礼数?我悄悄地瞥一眼楚庆欢求助,他眼神无波,没有什么动作。
饶是我这般不通人情世故的,也觉着这气氛很不对劲,哆嗦着嗓子只好说:“孙儿不明白。”
天帝轻哼一声,冷淡道:“他楚清河何时封王了?”
我闻言抽了一口冷气,又心中发寒地轻息。天帝正好五个嫡子,长子当太子之前袭封宣仪郡王,次子袭封安平郡王,四子袭封忠勤郡王,幺子袭封泰昌郡王,而爹爹嫡脉行三,本是乾宁郡王……奈何削爵夺禄,自贬凡俗。
……在我心中他一直是我的父王,哪怕那个身为郡王爷的意气风发的身影我几乎不曾记得。但我还记得,这一声“父王”,是娘亲还在时,亲口教会我的第一个词。
我对于娘亲在世的那段时光的记忆几乎荡然无存,但是那个温柔窈窕的身影,轻细婉转的声音,已经深深刻在心底。哪怕岁月使其失真,总归再也听不到了,但是再模糊不清,我也深深地记忆着,回响着。
那时候的爹爹,也不是现在这个好久见不到一面,一见面就眼神深沉不动声色的样子。
我心中难过,天帝亦是长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也不愿意陷入一些长长的回忆当中,轻轻转身挪动步子,在一旁抓起一份空折子。“你既带着东西来了,便莫再装作天真无知。”
他一步一步地轻踱,到我身前,先是抚了抚我的肩,先前严厉的表情中又流露出一种泉水般的温柔。天帝摇了摇手中的空折子,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对我轻声说:“朕就在这折子上写,敕封楚庆闻袭乾宁郡王,授上神神格,赐无量仙力,崇极荣盛,天地平尊……自此那乾宁郡王府,那些财宝法器,小厮仙娥,尽数归你,你便是第一位出自帝孙的天家郡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