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道,象州。
象州的农宅大多是以竹为骨的土屋,骆韦佳的宅子比其他农宅更高阔,宅子有两层,还外刷青汁绿漆,屋里床柜桌椅等一应器具全是竹藤编造,野逸精巧。钟婵仔细翻看着屋里每件物事,韦青筱围着正屋里的方桌细看,悟静则站在门口望着屋外的骆家庄。
钟婵查看良久,并未发现异乎寻常之处,屋里的竹木皆是物料,并无生植活物,钟婵的禀赋神通无法感知,只隐隐感觉方桌处似有异常。
桌上摆着木碗竹杯,碗里的菜肉都已发黑生霉,散着霉臭味儿。钟婵走到桌边,问道:“韦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韦青筱瞅了她一眼,伸手将桌上的一根竹筷竖起,然后放开手。怪事发生了……筷子竟斜斜立在桌上,两个弹指后才落下。
钟婵心头一震,与韦青筱四目相对,两人心里都很清楚,竹筷自立通常只有一种情形……钟婵赶紧从笥箧中取出两张符纸,运气点燃后,放在方桌下燃烧。等符纸烧尽,钟婵运气一吹,符纸的灰烬被吹成碎末,但却没有散走,而是一块块竖起,像是被什么吸住,在地上排成一个图案,一个略似乌鸦的图案。
这回轮到韦青筱一惊,她以前见过这个图案,只是从没见过有人用符纸烧出这个图案。钟婵闭上眼深吸口气,她不愿相信竹筷自立,更不想见到这个图案,但世事往往难遂人愿,她不想面对的,如今却不得不面对!
“这是什么图案?”韦青筱终于开口,声如黄鹂。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图案。”钟婵缓缓道:“我只知道,它出现的地方……”
“两位姐姐,你们不觉得村里很奇怪吗?”两人都盯着地上,竟没察觉悟静已经走到了方桌旁。
钟婵站起身,问道:“有何奇怪?”
“现在是辰时,正是农忙的时辰,可村子里却不见人。”悟静看着钟婵,满脸忧疑,“方才我见到骆香的父亲,但他却远远地躲开我,像是有些怕我。我常来村里玩耍,村里的每一户我几乎都认识,可今天他们……”
听悟静这么一说,钟婵也想起来,方才进村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村子里竟然没有人走动,但当时急着找骆韦佳的宅子,钟婵也没有细想。但现在,她见到了这图案,知道村子里定然还有事发生。
“骆韦佳一家出事后,你还有没有来过村里?”钟婵问道。
“没有。他们出事后,住持不让我出寺。”
难怪这小和尚昨夜嘴角总带着笑,原来他早就想出来玩耍。但钟婵没空想这些琐事,又问道:“你来这里,常和谁玩耍?”
“骆向云、骆向武,还有……”悟静话还没说完,钟婵已察觉到,门外正聚来不少人。韦青筱一个箭步掠出门外,钟婵和悟静也跟了出去。四五十个村民正从各个方向朝宅子走来,聚在了宅子外,众人脸上都有些焦忧。
一个五十来岁、项戴银圈、身形健硕的男子走到最前面,双手合十道:“原来是韦姑娘和悟静小师父,你们怎么会来骆家庄?今日我骆家庄正在发丧,外人不宜进村,还请三位速速离开。”
悟静也双手合十,道:“骆村正,这位是薛将军请来的钟大夫,住持命我带钟大夫来这里。”
“大夫?”骆村正道:“骆韦佳一家已死去多日,现在请大夫来,有什么用?”
“师父担心骆韦佳的死是瘟疫,所以请了大夫来。”韦青筱道。
“瘟疫?”村民中顿时沸起,有人忍不住惊呼。
“都已过去二十多日,村子里并无人染病,薛将军多虑了。”村正高声道:“请韦姑娘代骆家庄多谢薛将军。”
“敢问村正,村子里当真没有怪病?”钟婵朗声道。
村民中议论声顿止,变得鸦雀无声。钟婵发现人群中,有人满脸忧惧、欲言又止,知道自已所料不差,于是又抢在村正之前,朗声道:“当真没有人突然力大无穷……眼似黑洞……四肢奇曲……头如磨转……”
钟婵故意说得很慢、很唬人,人群中已有妇人忍不住痛哭失声……
“别说了!”村正大声道:“三位请回吧,骆家庄一切安好。”
“骆村正。”韦青筱原本婉转的声音,突然变得比村正更大声,也更冷硬,“薛将军请钟大夫是来帮你们,如果村里真出了事,你担得起吗?还是说,你要我请来县令和县尉?”
人群中有个老者开口道:“薛将军也是一片好心,就让他们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吧。”刚说完,便有不少村民附和,更有二三个妇人已是泣不成声,“救救我儿、救救我儿!”
村正看了眼老者,又盯着钟婵,嘴角抽动几下,沉声道:“既然是薛将军的心意,那就有劳钟大夫。不过我有言在先,三位今日在骆家庄见到的,绝不可向外人泄露半句,否则休想再进我骆家庄半步。”
村正一转身,众人往两侧让出条路。钟婵、悟静和韦青筱跟在村正和刚才那位老者身后,他们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后生,背着长弓和胡禄,腰上插着柴刀。七人一路走出骆家庄,往雷山东麓行去。
钟婵靠近悟静,小声道:“前面那个老者是什么人?”
悟静嘴唇不动,也小声道:“他叫骆炳汉,曾经是阳寿县的典史,在骆家庄威望极高,甚至高过了村正骆康。”
“刚才有妇人哭喊,救救我儿。她们的孩子出了什么事?”
“我也觉得奇怪,没听说骆家庄近日有孩童出事。”悟静的话说得老气横秋,很像住持慧能禅师。
一行人走过一片小林子,钻进山脚处一道石缝。石缝很隐蔽,仅容一人侧身挤进,越往里走越宽敞,里面是个天然石洞,洞里有火光,走了约二十步,到了石洞的尽头。
石洞尽头足有十尺见方,四角各垒一个泥炉,炉中柴火正烧得火光通明,中央一块大石如石柱般直贯洞顶,石柱上缠着一圈圈铁链,铁链上锁着三个八九岁的孩童。
三人身上及手、脚都被铁链牢牢锁住。一孩童见到村正,猛地扑过来,双臂被铁链反扯在身后,就像是反长在后背上一般,看得人心里发毛;另一个孩童如蜘蛛般倒爬在大石上,双眼黑洞洞地瞪着钟婵,脸上露出诡异的笑;还有一个孩童背对众人,盘膝坐在地上。三人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瘆人的低吼声,在这石洞中不断回响,听起来直教人心胆惧颤、寒毛直竖。
韦青筱望着石柱上锁着的三个孩童,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站到钟婵身边,小声道:“你如何得知他们……他们……会这样?”
钟婵其实也惊骇不已,只是骆康在一旁瞅着,她须得强作镇定,小声道:“从骆韦佳屋里那个图案猜测的。”
悟静也走上前来,站到钟婵身后,钟婵感觉到,他的身子正不住地发颤。这时,背对众人而坐的孩童转过头来,朝着悟静嘿嘿直笑,他身子纹丝不动,只有头转了过来,脖颈扭得像是拧干的湿布,整颗头就像是石磨一般缓缓转到身后,仿佛他的头脸原本就长在背后,吓得悟静失声惊叫,两眼一黑,晕倒在地上。
韦青筱也惊得猛喘两口粗气,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那……那个图案到底……到底是什么?”
钟婵也深吸一口气,用力说出了三个字——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