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浪背着千方,一步一步走回马车。一路上人挡杀人、魔挡杀魔、杖刀所及、皆为陪葬,连兵士也不敢靠近。
“磔”终于摘下蒙面黑巾,跟在卓不浪身后,眼神久久没有离开千方。卓不浪将千方放在马车上,为他整理衣襟,闭上眼任泪水和悲伤流进心里。
半晌,卓不浪睁开眼,指着车厢里的一个包袱,道:“千方为你准备了换洗的衣裳。从现在起,你是问星楼的人,绯云阁是你的仇人。”说完,拿起杖刀跳下了马车。
外面战局正胶着,双方都死伤惨重。剩余的黑衣人围在枯荣四周,与枯荣的根枝协同,对战十二经水阵。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方才行尸的突然出现,几乎撞破了所有的水桶,十二经水阵因为缺水,阵中十二角的牵制效用大减,阵式威力不足三成,阵中各人疲于保命,已无力守护马车上的人。身为阵眼的段星原更是苦苦支撑,好在他还有深藏不露的秘密。
段星原的刀略弯,刀锋过处带起水珠串串,比沈恬的水帘刀有过之而无不及,已斩断根枝两根,令枯荣颇为忌惮。“流云刀、无霜拳,苍洱水中蛟”,点苍派的流云刀和无霜拳聚气成水,水珠似真气般伤人于无形,外人只道是点苍派的不传之秘,其实将气雾凝水并非真气法门,乃是点苍段氏的“准师”禀赋。段星原祖上原是凉州人,后避居剑南道苍山脚下洱河畔,凭自创的流云刀和无霜拳扬名武林,始创点苍派。段星原之所以有底气自荐阵眼,也与“水”有关,枯荣惧水,而他段氏正是“水中蛟”。
鲁青未时时留心整个战局,见行尸撞破水桶,立即命人收拢剩余的水,总共收来不到五桶,十二经水阵维持到现在已用去三桶,照此推断,至多再过一刻,阵法就会不攻自破,阵中马车上的人怕是再也护不住。
情势危急万分,鲁青未率兵士围杀黑衣人,想赶在枯荣冲破阵法之前清剿所有黑衣人,然后再集众人之力围剿枯荣。
卓不浪一步步走近枯荣,银煋出鞘,化作一道电闪,“雷尊耀世”劈中枯荣左脚根枝,根枝略有焦裂,并未伤及根本。枯荣左边身子突然有根枝刺出,根枝被挡下后散作数十根枝刺,从四面八方绕刺卓不浪周身要穴。卓不浪抢在枝刺前横移两尺,“雷神之怒”再劈枝刺,枝刺也是略有焦裂。
但卓不浪没有留意到,枯荣脚下也有枝刺悄然窜出,贴着地面刺向其脚跟,卓不浪发觉时已是极难避开。幸而他早已察觉身后有长刀劈向他脚边,刚好斩断了枝刺,救他的正是“浑天孤剑” 贾悬桥。斩断枝刺的长刀是沈恬依溅筒之理所创,将刀柄凿空,塞进生薄皮缝合的水袋,刀柄削出一块缺口,缺口处露出水袋,水袋贮水后以手握压缺口,水自刀镡细管中流出,与水帘刀异曲同工,专杀枯荣,名曰“溅筒刀”。
几招之后,卓不浪渐渐悟到十二经水阵的奥义,与枯荣的对阵如同对弈,乃是“围”之争。枝刺能任意围杀对手,而阵法将十二人排成若干三人角,三人相互照应破解枝刺之“围”,同时寻找破绽围杀枯荣,以“围”杀“围”,就看谁能先破对方之“围”。阵眼是寻找枯荣破绽之“眼”,而段星原却疲于解“围”,根本无暇破“围”。
卓不浪故技再施,凭着“微波凌燕”身法避过重重枝刺,一连三刀“雷尊耀世”劈中枯荣左脚根枝,根枝离地约三尺处焦裂,但仍未断开。枯荣突然矮了三尺,左手根枝暴长,猛地刺向卓不浪。无论卓不浪如何闪避,根枝如巨蛇捕食般紧追不舍,遇人便横生枝刺突袭,将卓不浪逼出了阵法。
众人以为枯荣只是逼退卓不浪,不远处的鲁青未却看出了端倪,大喊一声“水”。根枝追出阵法数尺后,突然扫向阵外的水桶,卓不浪挥出一刀“雷尊耀世”拦阻,却已来不及,仅剩的两个水桶碎裂,水四溅流出。“雷尊耀世”在水中拦下了根枝,根枝断裂枯萎,随着涌溅的水一起湮没。
众人皆惊,没人料到枯荣会拿“一臂”换水,如此一来,再无水补给阵法,溅筒刀也仅余水袋中的水可用。各人手中余下的水是各自保命?还是解他人之“围”?众人握着水袋的手不由得松了松,往下移了几寸。
枯荣双脚落地,左手根枝重新长回,右肩和左后肩又各长出一臂,右肩根枝散作无数枝刺,如急雨般当头泼向身后的岱宗派门人。此人在十二角中身手最弱,刚刚避开罩头的枝刺,却被枯荣后肩根枝拦腰刺穿,与他合组三人角的两人皆犹豫不决,没人及时出刀解“围”。两人面面相觑、既愧又怕,后肩根枝刺透尸首后,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蛇咬向两人,右肩根枝则是绕后偷袭……
鲁青未见状,顾不上仅剩的两个黑衣人,纵身跃入阵中,抄起地上的溅筒刀斩向右肩根枝,替两人解了“围”,然后大声喝道:“枯荣不死,谁都别想活着离开!”
卓不浪正蹲在破水桶旁查看刚才被自已斩断的根枝,他留意到,根枝断落的瞬间已然枯萎。他捡起地上的碎木块将断枝翻转,根枝泡在水里的部分已经腐烂,四周呈血丝状。连续三刀“雷尊耀世”也难断根枝,而水中的一刀“雷尊耀世”不但斩断了根枝,还致其瞬间枯萎,莫非……
鲁青未的怒喝声打断了卓不浪的思绪,卓不浪抬眼望去,枯荣已有突围之势,不远处的两个黑衣人也占尽了上风,其中一人扯掉了自已蒙面的黑巾,正是罴力堂主熊久礼。与熊久礼对阵的两人是铁手帮许宗灿及其师弟汪直,而谷灵正独自迎战另一个黑衣人。
卓不浪扔掉碎木,疾冲向黑衣人,“群燕画柳”刀斩三段,劈中黑衣人右腿。黑衣人退后三步,腿上却并未受伤。
“小心,他和行尸一样,刀箭不入。”谷灵正欲联手卓不浪攻敌,不料卓不浪却收起刀势,对着黑衣人道:“侧托我带你离开绯云阁,你可愿意?”
黑衣人听见“侧”的名字吃了一惊,今夜令他震惊的事情太多,他已不知道该如何分辨真假和对错?谷灵之前看到卓不浪带走一个身形娇小的黑衣人,心里隐约想到了龙首山脚千方救下的黑帽男子,卓不浪此言证实了她的猜想。
这时,一个身穿浅粉褙子、绿粉衫裙的少女走了过来,将手里的夜行衣扔向黑衣人,道:“策,你还要再为他们杀人吗?他们从没把我们当作人,就连死了都不放过我们。你看看小憨哥,他……”少女忍不住哽咽。若不是听到她的声音,众人皆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女竟然是“磔”。
“磔……”被唤作“策”的黑衣人胸口起伏,手中的锏缓缓垂下,看起来心乱如麻,他何尝不想离开绯云阁,但他性子敦懦,不知道离开之后该去哪里、怎么过活?又害怕绯云阁追杀,一辈子不得安生。
一旁的熊久礼可容不得他细想,怒吼一声,浑身“咔咔”怪响,身量暴长两尺,肌肉鼓胀撑破了衣衫,露出身上凌乱的褐毛,浓烈的兽息吓得许宗灿连忙退开,汪直腿脚一软,坐倒在地上。兽变后的罴人看都没看两人,手脚并用急扑向“策”,“策”不及躲闪,双手横锏硬挡熊掌,熊掌力逾千钧,连同锏一并拍在“策”的胸口上,“策”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策……”“磔”大呼“策”的名字,不顾一切冲向罴人,晃开罴人一掌,反手剑急刺罴人右侧腰腹,可罴人皮肉糙实,剑尖刺进寸许,难伤其分毫。罴人反手又是一掌,“磔”闪避至左侧,运贯八分真气再刺一剑,多刺进五寸许,但却因气劲过强,剑身 “哐”的一折两断。“磔”浑身一震,仿佛听到的不是剑断之声,而是心胆被慑走的声响,脑中一片空白,罴人双掌拍来,她却一动不动、浑然不觉……
卓不浪纵身跃起,一刀“雷神之怒”直劈罴人面门,罴人急忙回掌护住双眼,而卓不浪正好落在“磔”身旁,一把将她拖开丈许,喝斥道:“不要糟践自已的命!”
听到“自已的命”,“磔”脑中又出现了“侧”的身影,她突然想起,“侧”一直暗中观察熊久礼,发现熊久礼不论是修炼武功,还是与人对阵,甚至是箠打他们的时候,左手胳膊都会不自觉地内收。“侧”还曾故意试探他肋下,果然激怒了熊久礼,被打成重伤,但“侧”反而有些开心,他偷偷告诉她,他发现了熊久礼的兽关穴……
“兽关穴是肋下大包穴!”“磔”拉住卓不浪耳语一句,然后甩开卓不浪,又冲向了罴人。卓不浪稍稍一怔,没来得及拦住她,只见她抄起“策”留下的锏,很快绕到罴人身后,从左侧高高跃起,举锏砸向罴人头顶……“磔”是用自已作饵!卓不浪心领神会,急掠向罴人右侧,待罴人左臂上挥,卓不浪身法陡变,突然折向罴人左侧,银煋挟“雷神之怒”狠劈罴人肋下大包穴……
“磔”被熊掌拍中,连人带锏飞出三尺远,而罴人挥出一掌后也连连后退,身子不住抽搐,身形渐渐萎缩,褐毛脱落……“磔”挣扎着站了起来,拼尽最后的气力走近熊久礼,朝其头上挥出一锏。锏砸中熊久礼后脱手,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卓不浪和谷灵急忙赶去查看,“磔”伤得不轻,但所幸性命无虞,“雷神之怒”抢在熊掌前击穿了兽关穴,熊掌霎时力道全失,这才救了“磔”一命。倒在一旁的熊久礼已恢复了形貌,左眉末际被锏震裂,已没有了鼻息。
“谷姑娘,她就拜托你了。”卓不浪看了看谷灵,起身朝枯荣走去。谷灵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她的胃一直在翻搅,遍地的尸骨残骸令她胸腹气闷、绞痛。这里仿佛就是无间地狱,恐惧、狂怒、胆怯、算计……不停销蚀着人的心智,令人变得冷血、变得疯魔。这里与她读过、听过、走过的江湖都不同,没有身死侠骨香,只有功成百骨枯。她扶起“磔”,绕开脚下成堆的尸骨,只想快点跳上马车离开这里,“江湖”的记忆好似镜花水月、慢慢消散,她努力想要留住些什么,却发现自已连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在师门的日子就好像生活在世外桃源,就算外办也是跟着师兄,从未独自承担,或许这次离开真是天意!
没有水的经水阵如同没有剑的剑阵,根本“围”不住枯荣。众人为求自保,大多已是各自为战,哪还有心解“围”,更无力杀敌。此消彼长,枯荣则是愈发得心应手,根枝散作枝刺,如箭雨般刺进阵中的马车,从车厢里拖出一人。此人周身刺进数十根枝刺,殒命当场,而众人却是眼睁睁看着,无人出手相救。
鲁青未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不知道死的到底是不是穆赤,但无论是或不是,中路旅的护送已是失败。他气狠狠瞪着枯荣,杀死枯荣或许还能将功赎过。枯荣似乎也看出了鲁青未的心思,有意先杀之,幸而卓不浪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
鲁青未缓过口气,道:“卓兄弟,穆赤已死,再拖下去恐怕大家都得死,可有办法除掉枯荣?”他将卓不浪称作“兄弟”,现在他唯有指望卓不浪有破敌之法。
卓不浪道:“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还需鲁兄再找些水来。”之前卓不浪在水桶边偶然发现,“乾坤易离”遇水不但可斩断根枝,还可致其焦萎难愈。可今夜他接连劈出二十余刀“乾坤易离”,现在已是汗透衣背、口干舌燥、虚乏过耗,若继续强行运通禀赋,恐会伤及内腑,且护送队伍的存水已空,一水难求,所以他最多还有一次机会。
鲁青未面露难色,眼下除了众人手中溅筒刀里的那一点点水,哪里还能找到水?且各人都惜水如命,连护卫马车里的穆赤都舍不得,谁会愿意拿自已保命的水押注卓不浪?卓不浪一拍鲁青未,留下句“鲁兄,靠你了”,人已冲了出去,引得根枝紧追其后。
卓不浪故意绕过段星原,根枝也随之扫过,段星原一招“排云倒海”,刀锋凝水聚流、突袭根枝,根枝急忙撤避。卓不浪突然回身,“柳微惊燕”身法错开根枝、直取枯荣,口中大喊“水”。段星原急忙跟上,“流云刀”划了个“川”字,“银河九天”瀑出一尺飞流,顺着银煋所指,劈向枯荣左肩。
枯荣右肩、后肩根枝分刺段星原和卓不浪,欲逼退二人。二人若拼死一搏,必会受伤、甚至重伤。段星原并不确信两人合斩可杀枯荣,不由得顿住身形,刀锋转劈刺向自已的右肩根枝。而卓不浪仍拼尽全力斩出最后一刀“雷神之怒”,但若没有水,这一刀也是徒劳。段星原的刀瀑飞流没能合斩,鲁青未的水能及时找到吗?他没有把握,所以他只能赌,他相信有些事总会让人铤而走险……
千钧一发之际,鲁青未大声喊出:“投水者,如斩敌首。”运气折断刀柄,抽出水袋掷向银煋的方向,一袋……二袋、三袋,银煋劈开水袋,“雷神之怒”如蛟龙入海,辟开枯与荣的界线。几乎同时,后肩根枝从卓不浪腰间擦过,根枝原本可以刺穿其腰侧,但它却避开了汗湿欲滴的衣衫。
枯荣一阵戾吼,皮肉与根枝之间被劈开半尺,根枝焦萎,无法自愈,右肩和后肩根枝也无力地垂落。段星原见机,忙又跟上,“银河九天”从皮肉与根枝的断口劈下,再劈开半尺。
众人争先恐后从四面八方扑来,挥刀狠劈枯荣,都抢着在枯荣身上留下自已的刀口,嘴里大多还念念有词,有的高喊报仇、有的大呼泄愤、有的沉声咒骂……叱咤一时的枯荣,最后落得个乱刀分尸的下场。
卓不浪转过身,见三人站在一旁没有动手,脚下都是折断了刀柄的溅筒刀。鲁青未朝他微微一笑,颇有一将功成之气度;“浑天孤剑”贾悬桥略点点头以示互勉;孟衍周朝他叉手致礼,似谢似别。卓不浪收刀入鞘,朝三人一点头,拄着手杖往自已的马车行去,却忽然听见有人喊道:“马车上还有个歹人。”
众人顿时停下手,齐望向卓不浪。马车上的歹人自然是说跟着卓不浪的“磔”,但卓不浪刚刚首斩枯荣,解了众人之困,威望一时无两,也就没人质疑此事,大家心照不宣,可偏偏这时冒出个后生,将这事说了出来。
后生名叫贺子州,乃是铁旗门下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人称“云破天”,年少成名,颇有些傲气,刚才听到旁人小声议论“磔”,心念一动说了出来,引来不少人打量。
其实,枯荣已死,中路旅立下大功,哪还有人会在意一个女子,贺子州不过是想在卓不浪身上借点光。卓不浪疲惫地道:“她杀了绯云阁的堂主,现在是我的门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子州以为卓不浪心虚,心中暗喜,正欲追问,却被鲁青未喝止:“杀绯云阁逆贼者皆是义士,无需多疑。大家还是先商议商议死者的身后事。”
贺子州顿觉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偷偷瞟了眼方才小声议论“磔”的两人,两人却像是从未说过此事,他这才明白自已刚才太过鲁莽,只是自讨无趣。卓不浪此刻离开即是将战功让给了活下来的人,尤其是鲁青未,正是他在关键时刻带头投水,立下头功。鲁青未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让人沾污卓不浪的侠名,否则难免落下个鸟尽弓藏的口实。不过,他倒不介意有人说破此事,因为卓不浪让功的大义和他为卓不浪仗义执言的公义,大家都看在眼里,日后江湖自有评说,他也算还了卓不浪一个人情。
谷灵驾着马车,忍不住又望向孟衍周的方向,师兄平安无事,她可以放心离开了,只是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磔”坐在谷灵身旁,背靠车舆望着衫裙发呆,她一直梦想有一天自已也能像其他女孩儿一样穿上俏丽的衣裳,可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夜晚。
卓不浪坐在车厢里,守着千方的尸首,心里一片凄茫,不禁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江湖路危机四伏,处处荆棘陷阱,踏错一步便可能会有倾覆之祸,须量心量力而为,心承多重,路行多远。他开始懂得这些话的分量,但他还想要走下去,即便负重前行、即便伤痕累累,也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