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侯别院。
未到日始,陈管家便听见了敲门声,很慢的敲门声,这些年还从没有人这么早来敲门。
一个家仆赶来通报,说是门外来了一个怪怪的胡人。陈管家快步赶去,家仆打开门,门口站着一褐发胡人,三十来岁,脸廓棱角分明、俊逸不凡,身上裹着黑斗篷。陈管家自负阅人无数,见此胡人也不觉有些心虚,刚要开口,胡人却抢先道:“嗯……就是你。想要长生不死的那人还在吗?”
陈管家像是突然见到鬼一般,满脸惊骇,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转身踉踉跄跄地往内院跑去,差点摔倒。家仆见状,顿时不知所措,胡人却笑着大步走了进来。
陈管家跑到翟鹄梁的卧房,用力敲门,他以前从不敢这么用力地敲翟鹄梁的房门,但现在已顾不上这么多了。连敲了七八下,陈管家推开门闯了进去,一下扑倒在翟鹄梁的床边,颤抖的声音勉强能听清三个字“他……来了……”
翟鹄梁也从未见他如此慌乱,费力地坐起身来,问道:“到底什么事?”陈管家连咽几口口水,心里稍稍平复一些,道:“有个胡人,好像……好像洞……洞里的……干尸。”
翟鹄梁一听,眼里闪过一道光,顾不上再多说一个字,费尽气力下了床,穿上衣服就往外走。陈管家搀着他刚走到门口,褐发胡人已经站在了门外,样貌与洞里的干尸全无半分相似,但翟鹄梁心里却有种强烈的感觉,就是他!
“你找我?”胡人说着,大步走进屋里,站在翟鹄梁身前。翟鹄梁浑身颤抖,有气无力地念叨着“救我……救我……”
胡人微微一笑,走到屋中紫檀木雕花方桌边坐下,道:“听闻这一世的达官贵胄多爱喝茶,不知贵府可有茗茶?”陈管家扶翟鹄梁坐下后,立即出去张罗煎茶。翟鹄梁按捺不住,急道:“神仙,救救我!”
“寿终有尽,活过就好。何况你这一生,富贵荣华、显贵一方、香火有继,夫复何求啊?”
“我一生为翟家奔劳……咳……在乱世中艰难求存……咳、咳……待天下安定,我已积劳成疾……咳……什么富贵、妻妾……咳……我终日只能与药为伴。我不甘心!我想……咳……我想为自已活一世……咳……”翟鹄梁越说咳得越厉害,丝帕上已咳出血来。
“你不是不甘,而是太贪。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太多。试问天下又有几人不贪念世间的尊荣富贵?我记得上一个对我说想要永生的人,好像叫做嬴政……”
“你、你……咳……你见过……咳……见过秦皇?咳……”
“那都是沉眠之前的事了。也罢,若非人心的贪欲,我又怎会再醒来……”这时,陈管家引着使女端上茶瓶和茶盏,倒上两杯茶。胡人拿起茶盏细看,邢窑白瓷茶盏,漾着嫩绿的茶汤,未饮已觉唇齿清透。胡人喝了一口,道:“清香雅逸,果真世间珍品。看来人世的确令人留恋!”
翟鹄梁不住地咳嗽,摆手屏退了陈管家和使女,通红的双眼紧盯着胡人。胡人拿起茶瓶,一边斟茶一边道:“你已油尽灯枯,活不过旬月。寿夭天定,平西侯的一生已经结束了。”茶斟满,胡人放下茶瓶,接着道:“我可以为你点亮另一盏灯,带给你新生。但这一生没有平西侯、也没有翟鹄梁,只有我的管家徐福。你可愿意?”
没有平西侯、没有翟鹄梁,就是要放弃所有的富贵尊荣换一次新生,值吗?翟鹄梁可不会考虑值或不值,他算的是另一本账,如果自已死了,肯定一无所有,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拿回一切。他努力抑住咳嗽,喉咙里急切地挤出两个字“愿、意”。
……
云来客店。
钟婵趺坐床上,真气沿任督二脉运转,脑中却难摒除杂念。
她明白张矩的选择,但她却放不下两条无辜的性命,耳边又响起村正高忠义的痛喊声。钟婵睁开眼,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扇,望着街巷里熙攘的人群。他们中有人勤力、有人奸滑、有人和善、有人刁横……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但人非圣贤,若换作自已,真能无弃吗?
敲门声打断了钟婵的思绪,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唤道:“钟娘子。”钟婵打开房门,来人正是张矩。
张矩面色凝重,不等钟婵开口,叉手道:“钟娘子,昨夜一桩命案,有五名死者失血而亡,脖颈伤口极像齿痕。张某担心是昨夜漏网的僵尸为祸,还望钟娘子不计前嫌,助张某尽快勘破此案,以免张掖百姓因张某的粗疏而遭横祸。”
守正辟邪本就是玄鉴堂的本分,更何况是官府延请,就算与张矩有过争执,钟婵也断不会拒绝。张矩已在客店外备好了马,两人骑马离开城郭,一路偏北西行,行至弱水边时已经入夜。十数支火把围在河边,将这里照得通明,钟婵骑在马背上已能望见岸边的尸首。
张矩和钟婵下马走到最近的尸首旁,张矩向一旁的仵作略点点头,仵作道:“死者约二十五六岁,身上并无过所。死于失血过多,但失血原因不明,怀疑是脖颈处的伤口造成,伤口形似齿印。喉部有瘀痕,呈深紫色,形似指印,生前应被人用力掐住脖子……”
钟婵轻捏死者喉部,然后稍稍偏转其头脸,让月光照在脖颈伤口处,伤口泛出淡淡蓝光。钟婵又取出一张符纸,运气燃起,扫过伤口,伤口并无异样。钟婵又仔细查验了其余的尸首,最后站在河边,低头看着脚边流过的河水。张矩站在她身旁,陪着她看河水潺潺……
“僵尸咬人,尸牙会反复噬咬,伤口四周破碎,尸毒见月光呈青绿色。”钟婵逆着河水望向上游,“五个失血而亡的死者,脖颈伤口齐整,见月光呈蓝色……不是僵尸。”
“钟娘子可曾见过这样的死因?”
钟婵脑中不禁想起一个人,一个同样咬食人血的怪……人,范泽辛。钟婵努力回想被范泽辛咬食后的伤口,这才想起自已其实从未仔细看过。
“未曾细看。”钟婵像是自言自语。张矩一听,也不再多问,他知道,钟婵定是想到些什么,但他不愿逼问。
“你刚才说,官军昨夜已事先拦河设网,将尸首阻隔在弱水中,待日出后借日光消弭僵尸。”
“没错,上游设有两道船网,距此处约三里。”
“僵尸虽重,却浮于水……拦网入水多深?”
“网深八尺,按说应无漏网。就算有漏网,下游两岸并无遮挡,僵尸在水中无法动弹,不可能避开日光。”
“张明府心思缜密,又怎会有漏网。况且这些人并非僵尸所害,民女恐怕也帮不上忙。”钟婵转身,叉手道:“明天我就要离开张掖了,张明府请多保重!”
张矩大感意外,一时间也想不出理由挽留,想要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看着钟婵,看着她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钟婵心里也有些怅然,但她清楚,现在就是离开的最好时机。父亲的承诺已了,但万太教掀起的腥风血雨才刚刚开始,张掖尸患已除,但绯云阁惹起的江湖恩怨正星火燎原,再不走只怕会越陷越深。
钟婵骑着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河边,她努力不再去想河边的尸首,不再去想张掖的那些人和事……风刮得脸有些生疼,起风了,钟婵想起襄阳的父亲,不知父亲的旧疾好些了吗?
马跑过一片林子,钟婵忽然感觉到什么,头顶不远处一张绳网罩下,迎头网向钟婵和马。勒马止步已然晚矣,幸而刚才钟婵察觉危险时,藤蔓已缠住路边树干,钟婵拽住藤蔓飘身后撤,可绳网还是勾住了她的左脚。不停奔跑的马撞上绳网后重重扑倒在地,拖着绳网将钟婵猛地往地上拉。
钟婵的手脚被藤蔓和绳网同时往相反方向拉拽,差点伤及筋骨,她赶紧松开藤蔓,任由绳网拖行,双手抓住左脚上的绳网用力挣脱。
这时,林子里冲出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杀向钟婵。钟婵闻声,身形弹起,藤蔓抢攻身后之人,左脚运气踢出,绳网一抖,如拉满的弓弦弹向身前的人。那人也不避让,挥剑斩断弹向自已的绳网,剑身斜指,直刺钟婵胸口诸穴。钟婵已认出此人,正是万太教的薛慎。
钟婵这脚“霜枝傲雪”其实是一招两式,后式变化颇多。钟婵算准薛慎会趁她左脚被缚急于强攻,左脚踢出后再运劲后扯,绳网再一抖,斜移了三寸。薛慎脚下被绳网一带,立足不稳,乱了剑招。但钟婵没有趁机反攻,反而转向身后之人,此人自然就是陈寿。
陈寿正为藤蔓所牵制,钟婵突然出手与藤蔓左右合击,一招“拂雪折梅”顺着陈寿的剑招反折其手腕,夺过其手中短剑。藤蔓顺势缠住其右臂,将他反拽倒地。钟婵挥剑斩断左脚绳网,突觉身后疾风扑来,还未及转身,后背一阵剧痛,一道劲气直透胸背,撞得胸口闷沉,手中的剑也被夺走。钟婵急忙运气调息,好在疾风突来时,她已运气护住了心脉,内伤并不重。此刻,她眼前又凭空多了一人,正是在襄阳玄鉴堂中遇见的瘵疾痊愈的青袍男子,薛奇。
“想不到钟娘子竟有如此内功修为。”薛奇笑道,刚才出手打伤钟婵的正是他。钟婵心里急忖,方才薛奇偷袭自已时的步速与范泽辛不相上下,快过任何轻功身法,难道他也是……吸血鬼?以他的步速,再加上薛慎、陈寿二人,自已绝难应付。眼下自已还有内伤,如何才能躲过三人的围杀?
“钟娘子不必害怕,在下无心加害小娘子,只是想要找回我教的圣物。”薛奇顿了顿,接着道:“钟娘子去过平西侯府的密道,又深得官府信重,想要找到圣物应该不会太难。”
“我为何要帮你们?”钟婵正自调息,有意拖延些时间。
“钟侑偿为寻药致我教机密外泄、圣物被盗,而且他对我教还有承诺。所以,你必须为我们找到圣物。”薛奇道。
“一派胡言!你们连自已的东西都守不住,还有脸诬我父亲泄密。数日前,我已告知你们那东西的下落,父亲对你们的承诺已了。你们没本事取回,赖不得别人。”
“钟侑偿的承诺是助我教寻回圣物,圣物既未寻回,又何言承诺已了?”
“如果我没记错,你连贵教丢失了何物都不曾告诉我父亲,又何来寻回失物的承诺?”
薛奇一时语塞,有些着恼,提高了声量道:“我已说过,钟侑偿的承诺是取回圣物。只要圣物一天未取回,钟侑偿的承诺就一天难了。”
钟婵也毫不示弱:“我也只说一次,父亲答应找的东西就在弱水河中,看你们自已有没有本事取回。”
“我不与你争口舌之快。你若找不回圣物,那就只能委屈钟娘子陪我等一起找。”薛奇不耐烦地道。
谈不拢的问题最后还得靠拳脚,钟婵虽受了伤,但论武功,她自信足以应付薛奇三人,她唯一忌惮的是薛奇的步速。她脑中闪过数十种克制薛奇的可能,但只有一种最有把握,就是从干尸咽喉处拔出的银钉。她曾亲见绯云阁的刀手用银钉制住了范泽辛。
林子里愈发漆黑,马儿嘶鸣想要重新站起来,薛慎和陈寿悄悄逼近钟婵,薛奇的双眼在黑暗中泛起红晕。斑驳的月光仿佛已凝成了霜,静静地等待着钟婵的一句话,这句话或许将决定谁能走出这片林子……
又或许,不会有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