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飘着淡淡蓝草味,这里是张掖城泽延坊中的织染街。
织染街西面有三家织染工坊,歹人悄然行至最西头的闻记染坊,院墙黑影里另有一队歹人在等候。沈恬略数了数,两队歹人共二十六人,六人守在院墙外,其余人等攀上院墙进入染坊。
沈恬缓步走向染坊,随手捡起块石子,运劲掷向院门前的歹人。石子正中歹人左脸,疼得那人大叫一声,捂着脸向左惊望,附近的歹人闻声迅即赶来。沈恬步伐越来越快,歹人刚围过去,沈恬已如脱兔般从月光下一闪而过,越过院墙,潜入染坊。
染坊中拼杀正急,十余个工匠打扮的武人正拼死护住一个年轻胡人。沈恬一眼瞥见,战阵中竟有个熟悉的身影,手中藤蔓如灵蛇护体,与胡人高手鏖战。那胡人高手内力浑厚,一招一式气劲沉实,钟婵避其实、攻其虚,胡人进招越紧,钟婵破招越韧,每每看似将败,却每每后发制人。
除胡人高手外,歹人中还有两位高手,一人用刀,刀快无影;一人使枪,枪挂金花。沈恬粗略估量,染坊一方战死者近四倍于歹人,不出半盏茶工夫,歹人便可屠尽染坊。
沈恬久历沙场,也熟谙兵法,《孙子兵法》有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染坊一方少而不若,就算沈恬出手,也难挽败局。若是平素,沈恬断不会出手,但今夜,他却出手了,随手抄起地上的刀,刀锋贴着枪柄,斜斩使枪的高手。
使枪的高手正是多仁商号的墨都,染坊众人拼死相护的自然是穆赤。墨都正杀得兴起,冷不防横刀袭来,刀锋过处,刚好封住金枪,逼得他弃枪退避。墨都手中金枪,在沙场上挑杀唐将数十人,战功赫赫,今日竟被人一刀迫至弃枪,心中难忍奇辱,拔出腰间短刀抵挡。谁知来刀遇阻即变,矮身横劈下盘,墨都左腿中刀,身子一颤,短刀顺势下劈,却发现对手已到了自已左侧,正手刀变作反手刀,从左脖颈划过……刀锋切入肌肤的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一个传说:显庆四年,乌海大战,唐军一兵卫手握横刀,“三招见血、五步一人、十步一将”,杀得吐蕃武士闻风丧胆,从此便有了“杀神兵”的传说,这个传说至今仍是吐蕃军中流传。
攻其不备、急斩墨都,这是沈恬估算的对策,可助染坊众人死伤大缓,多挡一阵。墨都倒下后,近旁的两个歹人才回过神来,惊怒万分,欲左右夹击沈恬。沈恬横刀一晃,闪身脱出夹击,双手刀力劈右侧歹人,歹人连退数步,虎口震裂,再拿不住手中的刀。
沈恬趁此间隙,虚晃一步,欺身避开另一歹人的刀,反手轻巧一刀,从歹人脖颈抹过。沈恬刀势不减,身形掠过虎口震裂的歹人,歹人闷哼一声,也栽倒在地。三刀见血、五步一人……
斩杀二人的间隙,沈恬留意到,刀快无影的女刀手已悄然到了近旁,可奇怪的是,她不但没有偷袭,还收刀入鞘,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等待与人切磋一般。奇快的刀、奇怪的举动,奇难捉摸的邱叶。
沈恬靠近两步,相比墨都,眼前这位女刀手要难缠许多,所以他选了墨都出手。邱叶微微颔首,然后压低身形,左手持鞘,右手游移在刀柄处。这礼数、这起手,沈恬好像想起什么,略一分神,邱叶的刀已出鞘。刀由左下斜撩,刀速、时机、角度……均无懈可击!
刀出鞘的瞬间,沈恬的身形也随之移转,横刀截挡。邱叶一击不中,迅即挥出第二刀、第三刀……撩、斩、劈……两个弹指已攻出五刀,每一刀的节律、角度、刀式迥然。沈恬不住移形换位,手中横刀因势架挡,看似极简单,却大多截住了刀招的关隘,若不是邱叶应变极快,已让沈恬乱了章法,而这正是沈恬的策略。
论出刀之快,沈恬所遇敌手中,邱叶可列前二。天下武功,唯快难破,沈恬以守为攻,逼出邱叶的破绽,才有机会一击破之。邱叶刀招之中虽有小破绽,但因她的刀实在太快而轻巧掩过,沈恬藏攻于守,抓住每个小破绽、乱其刀势,十招后终是逼出更大破绽。说是更大破绽,其实就是一瞬即逝的空当,但对沈恬而言,已经足够。沈恬刀势陡变,横刀连劈带引、再砍,一招三式,邱叶仓猝回刀截防,还是漏过半式,左腹被划开一道口子。
沈恬气贯横刀,刀身泛出红晕,仿佛刚从火炉中抽出,带着炙焰攻向邱叶,这是“独阳神功”的烈焰刀功法。邱叶勉力招架,眼看不支,突听钟婵“哎”的一声,欲言又止。沈恬闻声,招势放缓,真气卸去大半,邱叶趁机扔下弹丸,借腾起的黑烟遁去无踪。
另一边,挡在穆赤身前的匠人仅剩下一人,遍体刀伤,穆赤也身中两三刀,两人被五名歹人围攻,命悬一线。沈恬疾步杀到,刀风一凛,扬起一阵腥风血雨。歹人也是凶悍至极,完全不顾沈恬的刀,豁出性命一刀劈向穆赤,“嚓、嚓”两声,两把刀几乎同时劈落,穆赤和歹人也相继倒下,唯有沈恬还立在当场,眼神冷厉,直盯着胡人高手,杀气慑人心胆。
胡人不敢恋战,抽身离去。钟婵几步掠至沈恬面前,叉手道:“多谢沈大侠仗义相助!”她早已认出,眼前这人正是在谷川脚店遇到的“沈大哥”。
沈恬并未答言,扔掉横刀,走到墨都的尸首旁搜查尸身。钟婵赶到穆赤身边,探了探鼻息,穆赤没死,但伤得很重。她急点穆赤身上多处要穴,然后从背上的笥箧中取出一个瓷瓶,将瓶中药末撒在刀口上,这是玄鉴堂调配的金创药,药材虽不名贵,但止血化瘀效果极佳。
钟婵诊了诊脉,穆赤暂且保住了性命,她这才略宽心,起身走近沈恬,道:“沈大哥,这个吐蕃人名叫穆赤,身份极不寻常,如今又身受重伤,须尽快告知官府,但是……我又不便报官,不知沈大哥可有良策?”
“他是你朋友?”
“不是。”
“你受人之托?”
“也没有。”
“那他的生死,与你何干?”
“此人身份非比寻常,他若死在这里,我担心大唐与吐蕃可能战火重燃。”
“身在江湖,还忧心庙堂之事。”
“庙堂太远,但征战沙场的男儿就在这千门万户之中。大非川之战,我跟父亲在鄯州,见过他们血肉残碎的痛苦,听过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钟婵怆然道:“所以,我忧的是兵祸之害、百姓之苦,只盼天下无战。”
钟婵哪里知道,站在她面前、如崖石般冷峻的男儿,就是从尸山血河中走出来的唐兵。从戎十载、大小百战,沈恬比她更懂得沙场炼狱,钟婵的话虽过于纯然,但她的悲悯却打动了沈恬。
“混时不报官,但若是着火,自会有武侯前来。”沈恬道,“这里死了三十余人,武侯来了,州县官吏都会来。”
“可如何将穆赤之事告知官府?”
“当面告诉他。”
“我一介民女,出身微末,他们会相信我的话?”
“那就说给相信的人听。”沈恬看着钟婵,道:“时辰不早了。”钟婵听得出,沈恬话里有话,但他已不想再多言。钟婵取了盏油灯,将染坊中晾晒的布帛点着。沈恬趁钟婵放火之机,右手食指蘸了些许鲜血,在穆赤身边画了个小圆,圆里三条线。
不一会儿,闻记染坊里火光冲天,几个武侯急急赶来,又匆忙离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官吏、武侯陆陆续续来了三四十人。沈恬和钟婵正坐在附近织锦坊的屋脊上,两人皆认出了人群中的张矩。
火已扑灭,众人渐次散去,染坊外留下十名差役看守,染坊内只有张矩还在查验尸体。沈恬跃下屋顶,钟婵跟着他避开差役又回到染坊。张矩见沈恬竟与自已心中所念的姑娘一道,大喜过望,叉手道:“原来沈大哥和女侠相识,张矩得二位相助,幸甚、幸甚!”
沈恬见张矩欣喜之情,比救他性命时更甚,大致猜到他的心思,随口道:“不认识。”
张矩顿时一愣,钟婵见状,叉手道:“我叫钟婵,今夜多亏沈大哥仗义出手,才得以从歹人的刀下全身而退。”沈恬听她姓钟,更加笃定她师承故友钟侑偿,极有可能是他收养的孤儿。
张矩笑道:“在下张矩,这位是沈恬大哥。赫楼夜还未及感谢娘子暗中相助,张矩在此谢过。”
钟婵想起之前沈恬所说的“当面告诉他”,看来他早已想到、并且有办法留下这位删丹县令。赫楼之夜,钟婵本就对张矩的为人颇为信重,如今加上沈恬,钟婵也没有了太多顾虑,便将逆林、绯云阁、多仁商号、平西侯府等所遇之事大略讲了一遍。
别说张矩,就连沈恬听了,都惊诧不已。没想到有进无出的逆林,钟婵竟已闯过;没想到神秘莫测的绯云阁,钟婵也已去过,而这些连寒帮都毫不知晓……沈恬不由得对眼前这位小娘子又多了几分欣赏。
张矩更是惊仰,叉手道:“没想到钟娘子屡犯奇险、深入虎穴,实在令人钦佩,令张某汗颜。”张矩也将河头等人的遭遇略讲了讲,接着道:“钟娘子刚才所讲,解开了张某最大的疑惑。歹人广挖洞穴原来是为养尸。他们养这么多僵尸,究竟意欲何为?”
“他们不但养尸,还养出了避尸窍。我从未听说江湖中有人懂得此法,只是传说有本邪书,记载了避尸窍,但早已失传。”钟婵忧心道,“若这些僵尸倾巢而出,逢人便咬,唯独不咬歹人,会有什么后果?”
“僵尸所到之处,百姓惊惧、官军无力抵抗,要么丧命,要么归降,城池失陷、天下大乱……难不成……”张矩望着地上的尸首,道:“他们要反?”
张矩思忖片刻,接着道:“钟娘子,降伏这些僵尸,需要多少精于此道之人?”
“就我所见,少说也有三四百只僵尸,至少需百人。”钟婵道:“若能合茅山、黍谷、钟离山三派之力,或可成事。”
“僵尸忌水,若是在洞穴中引水漫灌,能否降尸?”
“水能抑尸毒,浸水后僵尸无法动弹,且加快腐烂。浸水七日以上,尸身腐作白骨。”
“七日以上?”张矩道:“若是日光照晒,会不会更快些?”
“日光可灭尸毒,日照一个时辰便可尽灭尸毒,仅余白骨。”
“一个时辰,看来还需从长计议……”张矩沉吟片刻,道:“钟娘子方才所言,对寻常人来说,太过匪夷所思,而且还关涉平西侯、枯荣道长。此二人在甘州声望甚高,若没有确凿之证据,很难让刺史和州县官员信服。”
“张明府相信我所言吗?”钟婵问道。
“毫不怀疑。”
“那你们准备如何处置穆赤?”
“如果歹人真要反,那么刺杀穆赤,挑起大唐与吐蕃战事的推测也就合乎情理,穆赤的身份也就成了关键。所以,查明其身份前,州府定会竭力保其周全。”张矩顿了顿,接着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在僵尸为祸前消弭尸患。”
“张明府想要如何消弭尸患?”钟婵问道。
“首先是寻找证据证明此事。”张矩道:“钟娘子到过的地方,逆林、平西侯府……我等怕是都去不了,从哪里下手呢?”
“要找僵尸的证据,自然是找有僵尸的地方。”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恬突然道。除了绯云阁,他还格外留意到钟婵所说的干尸,极像杨村脚运中那个扁木箱里的干尸,如果确是同一具干尸,那么杨村中必有人勾连歹人。田记车马行因杨村脚运而遭劫,以沈恬之性格,定要“还之刀兵”。
“沈大哥说的是杨村。”张矩道:“我查过州府簿录,当年枯荣道长改易风水,甘州两个村改迁,七个村修造祠堂,杨村便是其中之一。杨村尸祸,僵尸不知去向,想必玄机就在那祠堂中。从杨村下手不失为一计。”他当然明白,沈恬突然提到杨村,绝不仅仅是寻找证据,定然是与田记车马行的命案有关。
三人商议了一阵,便各自离去。这时,天已蒙亮,州府里裴刺史和葛崇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张矩刚踏进厅门,葛崇便两步跑上前来,急道:“张明府,你可算回来了。一夜之间三十几条人命,这可如何是好?”
还没等张矩开口,葛崇又接着道:“出这么大的事,该如何向朝廷交代啊……”说到最后竟急得有些哽咽,就连老成持重的裴刺史也是脸色铁青。
张矩也不等他说完,插道:“裴刺史、葛参军,二位莫急。此案关系重大,但二位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张矩小心留意着二人神情,道:“墨都这个名字,二位可曾听过?”
“你是说吐蕃大论葛尔钦陵的亲信,大玛本墨都?”葛崇道:“此人在大非川大败我唐军,名噪一时。”
“正是此人,如今他的尸首正在州府内。”张矩小声道。
裴、葛二人惊愕万分,张矩不等他们出声,正色道:“大玛本墨都,率吐蕃兵卒三十余人,乔装偷入我大唐边关。州府上下日夜监查,将其一干人等围于闻记染坊。墨都等人负隅顽抗,被我州府将士尽数斩杀……”张矩又露出那熟悉却永远猜不透的笑,道:“州府斩杀吐蕃细作三十余人,何过之有?”
“死……死的都……都是吐蕃兵卒?”葛崇惊得有些结巴。
张矩没有回答,继续道:“红牌证命案后,裴刺史命我等速查此案,由此查出有人暗通墨都,刺杀身份不明的吐蕃人穆赤,欲挑起大唐与吐蕃的战事。裴刺史、葛参军指挥州府将士救下穆赤,眼下穆赤身受重伤,正在州府救治。此人身份不同寻常,很可能与红牌证有关。”
听了张矩的故事,裴、葛二人渐渐不再慌乱。葛崇也不再结巴,沉声道:“暗通墨都的是什么人?”
“赫楼夜遭官军伏击的歹人。”
“墨都又是如何偷入我大唐边关?”
“假扮多仁商号胡商。”张矩补充道,“我州府官军已日夜监视多仁商号。”
葛崇问完,与裴刺史对视一眼,脸上竟隐隐有了喜色。张矩在染坊中已想好了讲给刺史的故事,这个故事当然不仅仅是为州府邀功,更重要的是他想做的事还需要州府。
“三郎以为,下步该如何?”思虑良久的裴刺史终于开口。张矩的故事虽可化解州府之危,但也加重了对张矩的仰赖,他对此十分警觉。
“裴刺史,吐蕃之事关涉重大。我以为,刺史应尽早将此事禀告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将军,并将墨都尸体送到朔州。同时,全力医治穆赤,尽快查明其身份。”张矩已大致猜到裴刺史的顾虑,但故事已经开头,无论如何都要讲下去……
“如何查明穆赤身份?”
“穆赤的身份尚无线索,但我查到暗通墨都的细作,极可能与删丹杨村的命案有关,我想去趟杨村。”张矩将车马行镖师和脚夫遇害案极简略地说了说,僵尸之事只字未提。三人商议之后,裴刺史命葛崇全力医治穆赤,分派卫卒日夜轮守,务必保其周全,又命张矩速速查明吐蕃细作。
别过刺史,张矩深深吸了口气,等了两年多,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他带着队正孙休和一个兵士赶到城门,与沈恬、钟婵会合后,五人策马急往删丹杨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