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婵听见张矩离开平西侯府,心里有些失望!
不过,她算是认识了这位软甲后生——删丹县令张矩,还有这座别院的主人平西侯翟鹄梁。朝廷勋爵地位尊崇,县令不敢轻举妄动也在情理之中,但钟婵还是希望张矩能够为了公义、不惧权贵,可惜这样的希望注定要落空。
翟府的家仆已将黑漆厢房团团围住,钟婵想要脱身也非难事,但她一路追踪至此,如今厢房密道的入口就在眼前,她实在不想前功尽弃,就算无法引官军前往,她也想一探究竟!
钟婵照着之前狼人的方法推动房间正中的铜鼎,北墙的药柜像是一扇门打开了半个门扇,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钟婵点亮桌上的油灯,拿起油灯走了进去,顺手转动药柜上的一个药瓶,药柜又恢复了原样。
石阶尽头是一间石室,有一张石桌和四个石凳。石阶对面的墙上有个门洞,门洞里是条砖砌的长道,十分平整。钟婵拿着油灯沿长道走了百余步,前面又是一个门洞,门洞外垂下七八根藤茎。钟婵拿起油灯端详,藤茎像是石鲮,但又不完全像,藤上开着花,油灯下也辨不出花色。钟婵无意间瞥见地上的花影,忽然觉得很眼熟,像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拨开藤茎,门洞外是斜贯而过的天然洞穴。钟婵跳进洞穴,蹲下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从灰土和碎石翻动的痕迹看,狼人等应是往斜向上的方向离开。
洞穴又暗又窄,越往里走越窄,石壁上爬满了藤枝根茎,钟婵不由得想起了绯云阁下的尸洞,立即运通禀赋,左臂上的藤蔓如灵蛇般探出,轻轻拨开藤茎……还好没有僵尸!
走了百十步,洞穴出现了岔道。从地上的痕迹看,两条岔道皆有走动的痕迹,左侧岔道有明显的修造痕迹,石壁上没有藤萝,而右侧岔道的石壁上依旧覆满了藤萝,钟婵还隐隐闻到腐臭味,这令她不禁又想起绯云阁下的尸洞,顿觉有些恶心。
两条岔道,方向大致相同,一条是天然地形,一条是人力修造,既然费力营造,必定是有所用意,钟婵决定走左侧岔道。
岔道经人力拓凿,但仍十分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越往里走越开阔,走了二三十步出现一个石洞,一根粗大的石笋倒悬在左侧的洞中,石笋下像是个深潭,因洞中太黑,油灯所照之处看不清潭下到底是什么,潭口四周有三条水道,但同样看不清水道引向何处。
再往左侧洞中走,钟婵看见一块长方的石台,精整平滑、浑然天成、颇为罕见。钟婵拿着油灯走近一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台面凹进尺许,里面竟然放着一具干尸。钟婵深吸口气,再次探近油灯照看,干尸双目紧闭,面容枯槁如风干的腊肉,咽喉、双手和右脚上插着四颗六角银钉,身上套着白袍,胸口袍服被扯开,还浸着血渍……
突然,钟婵感觉到人的气息,猛地一惊,难道这干尸……惊魂未定,石洞里又发出铁索拖动的声响,钟婵当即吹灭油灯,通禀藤蔓,隐匿行藏,然后真气运行、极目而视。
“你是谁?”洞里突然响起人的声音,十分虚弱。钟婵并没回答,循声细看,石台左前方似乎躺着一人。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是铁索拖动的声音,那人似乎坐了起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活人,你又何必躲藏?”黑暗中,钟婵见那人举起了双手,他的双手竟都被铁索锁住。
钟婵小心绕到那人身后一丈远的地方,道:“你又是谁?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竟然是小娘子,失礼了!我叫范泽辛,不过是个傻傻的落魄书生,以为自已遇到了贵人,谁知是遇到了魔头。”那人恨恨地道:“我自幼读儒经,以仁存心、以礼存心,钓而不纲、戈不射宿。惜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焚我亲人家舍,留我独活于世,幸进侯府门第,却是勾魂地狱。唉,时也、命也。”说到最后,反倒没了恨意。
钟婵听后,有些哭笑不得:“书生之中,你也算是个怪人,被人锁在这不见天日的洞中,终日与干尸为伴,你还有兴致在此深憾长叹。到底是谁把你囚于此?”
范泽辛道:“我刚才都说了,侯府门第、勾魂地狱,自然是侯府的人将我囚禁于此。我无家可归时,得平西侯怜悯,留我在侯府抄了三年的经书。我以为这是上天的眷顾,谁知他们却把我送给了一帮养尸人。”
“养尸人?”钟婵道:“你是说,他们在这里养干尸?”
“养尸人每次来这里,绞起铁索,吊我在干尸之上,割我皮肉,滴血养尸。”范泽辛道:“更丧尽天良的是,他们还逼我……逼我喝滴在干尸身上的血。唉,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范泽辛还在兀自念叨,钟婵却另有所思。养尸之事,她听过见过不少,但从未听过此法。这洞穴气聚不散、风行有止,虽不见山势形局,单论风水倒也不错,但养尸之要首在不腐,将尸体置于风行之地,乃是不腐大忌,更何况人喝尸血于养尸又有何益?除非……他们养的不是干尸,而是活尸?
念及此,钟婵脱口问道:“你如何进食?”
“哦,他们每次逼我喝下尸血,都会给我留下些吃食。不过,我越来越没胃口,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唉,大限将至、命不久矣……”
钟婵又点亮油灯,眼前这个叫做范泽辛的男子正趺坐在地上,衣衫褴褛。见有光亮,范泽辛略整理衣襟,转过身,彬彬有礼道:“请恕在下无法起身施礼。”钟婵见他瓜子脸、柳叶眼、樱桃嘴,虽蓬头垢面,但气度儒雅,身陷绝境还能平静如斯。
“郎君不必多礼,我能看看你的伤口吗?”钟婵道。
范泽辛尴尬地笑笑,低头看着自已褴褛的衣襟,道:“恐让娘子失望了,我根本没有伤口。”
“你不是说养尸人割你皮肉,滴血养尸吗?为何会没有伤口?”
“刚开始伤口愈合慢,胸口刀伤如树之年轮与日俱增,痛痒难忍。大约七日后,新伤旧患皆不治而愈,且自愈极快,若非亲眼所见,真真是难以置信。上一次,他们足足割了八刀,才流足了二十四滴血。”
果然,钟婵心里一沉,这帮人的目的不是干尸,而是活人,其阴其邪真是平生罕见。
“小娘子,我还是人吗?”范泽辛突然问道,他似乎猜到些什么:“你能独闯到此,必是身怀绝技的女侠。我如今不饥不渴、不伤不痛,我是得了怪病?还是成了怪物?还望女侠如实相告,我死后也能做个明白鬼。”
钟婵瞅着范泽辛,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其实,不仅是不吃、不喝、不伤,更可怕的是,他甚至不呼不吸。自进入洞中,钟婵只察觉到他的两次气息,就算真元修为超凡入圣者也绝难做到,更别说常人。她实在分不清,眼前的男子到底是人?是尸?还是别的什么?
“你当然是人。”钟婵随口说道。
“真的吗?”范泽辛身子前探,接着道:“若是我说,我能听见你的心在跳、血在流,我能闻到血的味道,我根本就不想吃饭喝水,我只想吸血……我还是人吗?”
看着范泽辛惨白痛苦、甚至有些扭曲的脸,钟婵有些于心不忍,这么一位少经世事、与人无害的书生,何以会遭受如此残忍的伤害。“天下很多奇人异士,朝廷也有记载,混元人你听过吗?混元人能变得如兽一般,我亲眼见过狼人兽变为狼。还有……”
“真的有狼人?”范泽辛如同孩童见到新的玩物一般,眼里没了痛苦,又有了光。
钟婵点点头道:“千真万确,我就是追踪一个狼人来到这里的。”
“我就知道,小娘子是身怀绝技的女侠。”范泽辛兴致极高,“狼人会生养吗?狼人的孩子也是狼人吗?”
钟婵见他性格颇为跳脱,略为宽心,道:“你就没想过离开这里,重新生活吗?”
“当然想过。”范泽辛摊摊手,“可是你看看我,四肢被锁、手无寸铁,如何离开?”
“你不是不伤、不痛吗?刀伤若能自愈,折断的手指又如何?”
“女侠的意思是……”范泽辛略一歪头,道:“我自已折断手脚、挣脱铁锁?”
“难道你怕疼?”钟婵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上前两步递到范泽辛面前。
“堂堂男儿,皮肉之苦,何足为惧?”范泽辛接过石头,作势砸向自已的左手,但却迟迟没有下手,喃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你不是怕不孝,你是怕离开这里。”钟婵蹲下身,道:“你怕世人视你为异已,你怕天下虽大却再容你不下,所以你情愿死在这洞里,一了百了……因为,你没有勇气活下去!”
范泽辛低下头,良久,才缓缓道:“离开这里又能如何?我早已无亲无故,侯府又弃我如敝履,养尸恶人也不会放过我。更何况,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有何面目立于人世?”
“何为人?何为鬼?你读圣贤书,应该明白仁也者,人也。你是人,或不是人,不在你吃饭,还是吸血,而在你本心,心中有仁,你便是人。”钟婵一字一句地道:“反倒是弃你、害你之人,多行不义,他们才是不配为人!就算他们吃的是饭,他们也是魔、是鬼!”
“女侠一番话,真让我这个读书人好生惭愧!”范泽辛抬起头,脸上轻松不少,“翟家大郎待我如兄弟般,他是好人。”
身陷如此境地,还能想着仇家人的好,这世上有几人能活得如他这般纯然。钟婵不知道该为他喜,还是为他忧:“以德报怨即为仁,只要你守得仁义礼智信,寻得心之所安,便是找到了做人的勇气和乐趣,没人有资格怀疑你不是人。”
范泽辛听罢,顿觉浑身上下充满力量,毫不犹豫地举起石头,“咔”地砸断了左手拇指。“啊……”范泽辛一声痛叫,左手从铁锁中慢慢穿出,只听手骨“咔咔咔”作响,左手骨折已然痊愈。
“还是挺疼的!”范泽辛自顾自怜地端详着自已的左手,突然脸色一变,道:“女侠,有脚步声。”
“养尸人?”
“不是。脚步很沉很硬,而且……没有心跳。不止一个,有很多……”
钟婵也听见了动静,拿起油灯,展开身法,急掠向来时的岔道。眼前的景象让她心里一沉,不知哪里来的僵尸涌进了岔道,少说有十几只,从岔道两边涌来,离山洞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