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楼乃是张掖酒楼之首,三层宏阔高楼,门庭轩昂,雕花匾额上两个泥金大字“赫楼”。
今夜的赫楼依旧是富商云集、灯火荧煌,丹巴在三楼最大的客间设宴,款待葛崇和张矩。三人看似相谈甚欢,实则暗中试探。每个人都小心思虑自已的每句说话、每个举动,又细细留意对方的每个眼神,想要觅得些蛛丝马迹。
张矩细观丹巴,不论身形体格、谈吐气度,确是商人无疑,而且为人圆滑谨细,言语间几乎没有漏洞,但张矩还是察觉到他眼神中不经意的躲闪……
“说来也巧,我这匹马也是一个吐蕃人留下的,可惜他被歹人害了性命……”张矩直盯着丹巴,道:“歹人固然手段狠毒,但这里是我大唐的疆土,再狠毒的歹人也只能躲在暗处,而我们可以在明处,也可以在暗处……”
张矩故意将目光从丹巴身上移开,望向窗外,接着道:“看看这窗外,黑沉沉的,谁也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凶险。有时我们能做的,只是选择一条明路,期盼能一路平安。”
从今早官兵进入商号开始,丹巴已想到此事非同小可。他整整一天都在苦苦思索对策,若是抵死不说,公廨决不会罢休,极有可能押他入狱、严刑逼问;若是说了,那些不明来历的人会放过他吗?丹巴感觉自已陷进了一个死局。
张矩见他犹疑不决,和葛崇对视了一眼。葛崇话锋一转,沉声道:“丹巴兄,你我相识多年,我知你是个聪明人,有的事情关涉太大,躲是躲不过的。及早说出来,或许还能保全性命,若是被查出来,必将……大祸临头。”说到最后四个字,葛崇已是声色俱厉。
丹巴的手微微一颤,葛崇性情持重,绝非动辄威逼恫吓之徒,他还从未听葛崇说过如此狠话。情势逼人,已是由不得他了。
“在下确有一事,也不知该不该报官……”丹巴努力使自已镇定,但声音有些发虚:“七日前,逻些总店有个商队住进了宅院。商队总管跟我说,同来的二位客人身份尊贵,不许打扰,饮食起居都不用我们照料。三日前的晚上,我感觉头昏沉沉的,很早就入睡了。第二天商队要离开,总管跟我说,昨夜有人潜入宅院偷盗,商队的镖师跟贼人交手,厢房有些损坏,但没有物事丢失,让我不要报官,赶紧找人修缮……”
丹巴瞟了瞟葛崇和张矩,又接着道:“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有人在院里动手,我竟然毫无知觉。我问院里的其他人,都说昨晚昏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我命人清点物货,确也没有物货丢失,所以我也就没有报官……”
“商队现在何处?”葛崇问道。
“已经离开张掖回逻些了。”
“那二位尊贵的客人,你可认识?”
“不认识。其中一位小郎君倒是见过几次。”
“那二位客人,是同商队一起离开的?”这次发问的是张矩。
“不是,那天一早我就没见过他二人。”
“……”张矩正想发问,突听房顶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是一阵瓦块乱响,窗外还传来两声响哨……
丹巴再难掩住心里的惊悸,慌忙望向葛崇和张矩,见二人竟然不为所动,尤其张矩,还若无其事地拿起酒壶,斟满酒,兀自喝起来。
三人都不再言语,客间里静得可以清楚地听到街上、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敲响房门!
“进来。”葛崇道。陈七带着七名兵士进入房间,将三人围起来。陈七走到张矩身边,将手中拿着的羊皮袋子解开,张矩扯掉假髭须,从袋子里取出贴身软甲、腰带和手弩,熟练地披挂上,精悍之气油然而生,更胜在场所有兵士。
张矩侧脸对丹巴道:“掌柜,看来你只有跟我们一道,才能一路平安了!”说完,当先走出客间。葛崇瞅了眼丹巴,也跟着离开,丹巴如惊弓之鸟一般,急忙跟上二人。
兵士护着三人下楼,楼下大堂里嚷成一团。官兵围住赫楼,不让人进出。食客们议论纷纷,掌柜瞅见葛崇,忙笑着迎上来……
“掌柜莫急!”葛崇不等他开口,对着众人朗声道:“方才我等发现,有贼人从房顶偷入,为保大家周全,公廨要进行查问,找出贼人和他的同伙,请各位宁耐片刻。”说罢,对守在门口的军头小声吩咐几句,便离开了赫楼。
天色浓黑,月亮在云中穿行,难见全月。如同这华灯下的赫楼,谁又能看清到底隐藏着什么?
弓手将赫楼团团围住,拉弓瞄准了楼顶。据陈七报,楼顶有一黑衣人,腰腹中箭,贴伏在楼顶上,已无处可逃。射中黑衣人的,正是埋伏在赫楼附近的牛二。张矩推测,官府查探多仁商号,势必会引起歹人的警惕,他故意让人将今夜酒宴之事传出去,意图引蛇出洞。裴刺史和葛崇都赞同此计,调派巡防军埋伏在四周。张矩让牛二找一处能望见酒宴房间的屋顶,监视赫楼的动静,发现歹人立即射伤并发出暗号。
暗号就是两声响哨!张矩听见了暗号,卓不浪听见了响哨!
卓不浪正独自坐在郑家脚店二楼临街的一张桌前,神情颓然地喝着酒,像是变了个人,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洒脱。坐在他对面的千方也是一脸忧色,这两天他日夜苦思,想尽了办法,也没能化解卓不浪体内的天蚕蛊。蚕蛊发作时,穿肠破肚的剧痛把卓不浪折磨得生不如死,卓不浪躲到僻静无人的地方,发疯似地狂舞杖刀“银煋”,刀光电闪,草木焦断……
卓不浪猛然发现,每当活闪流过,天蚕竟似有感应,时而变得平静,剧痛顿消;时而追逐活闪,剧痛更甚,时而泌出蛊毒,气血凝滞……卓不浪心里一动,闪过一个念头,若天蚕蛊毒真是无药可解,或许可用活闪将天蚕引至左臂,然后……断臂求生。
短短两三日,卓不浪遭遇的远比之前二十年更猛烈,痛楚吸干了他的豪气,比痛苦更可怕的是绝望,绝望令他的心变得空冷,仿佛这世上的人和事已经全与他无关。
百晓和千方见卓不浪被蛊毒折磨,也是焦忧万分。百晓曾听说,天蚕蛊乃是五毒教的秘术至宝,无药可解。千方自荐去寻五毒教讨要解毒之法,这令卓不浪无比感念,但五毒教行事诡秘,且隐匿江湖多年,寻其踪已是极为不易,求其秘更是千难万险,他怎会让千方只身犯险?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升腾起狠狠的恨意,若不手刃禾列药铺的歹人,这辈子他自已都会痛恨自已!这恨意,支撑着他强打精神,继续查探下去。
卢禾和师兄死后,禾列药铺来了个新掌柜,悄悄处理了尸体,照旧做着买卖。今天下午,药铺里来了四个可疑之人,为首的唐人须发浓密赤黄。新来的掌柜对虬髯唐人极恭敬,可见此人身份颇高。现在,这四人正坐在郑家脚店对面的小食店里,这里距赫楼不足百步,不难推测,他们是冲着赫楼来的。多仁商号的事已经传遍了街巷,今夜在暗处盯着赫楼的人又何止他们四人?牛二就埋伏在郑家脚店的房顶。
不过,最让卓不浪意外的,还是赫楼客间里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唇上多了两撇髭须,但同为“长安四少”,他根本不用细看也能认出此人——“仁少”张矩。
“长安四少”中,卓不浪与张矩最为亲睦。张矩是删丹令,怎会乔装出现在张掖?况且张矩爱静,在长安时好友宴聚他也不常赴宴,又怎会出现在赫楼的酒宴上?卓不浪不由得怀疑,赫楼的酒宴其实是个局!
房顶上,牛二的响哨印证了他的推断,这就是张矩设的局!巡防军不但包围了赫楼,连赫楼周边的酒肆店铺也全都围了起来,赫楼南北两条街上全是巡防军,两边的街口也有弓手分列两排拦住。张矩站在街边的兵士中,不停望着四周,看来他要把今夜入局的人全都装进筛子里细细筛拣。
卓不浪不禁有些羡慕张矩,羡慕他做着自已想做的事儿,羡慕他活出了自已想要的样儿……
突然,六七支飞箭射出,赫楼前数名弓手中箭倒地,街上人群发出阵阵惊呼。不知从哪里窜出的三个黑影飞快攀上赫楼,扶起楼顶上受伤的黑衣人,急掠而走。
“放箭!”张矩喝令道,几十支飞箭齐齐射向楼顶四人。几乎同时,又有六七支飞箭射向弓手,卓不浪这次看得真切,飞箭从屋顶、店铺等三处不同地方射出,房顶的牛二向其中一处屋顶射出一箭。一时间箭支横飞,人们吓得四处躲藏,张矩命兵士退至街两边的房檐下,背靠房舍,各自瞄向对面的楼店。赫楼顶上的四人趁乱躲进了暗处。
卓不浪突然纵身而起,脚下如“燕踏云梯”,自梁柱借力而上,跃上了房顶,右手手杖直刺袭向牛二的刀手,那刀手正是禾列药铺那四人中身形奇瘦、脸奇长的胡人。
胡人应变极快,一缩一错,转而抢攻卓不浪。刀如其人,刀身奇窄、刀招奇快。
卓不浪的“燕剪天”刀法本就以“绵、快”见长,比“快”他还没遇过敌手。只是如今心境不同,招势已然不同,手杖没有了往日的灵逸,变得冷厉,像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瞬息之机便能咬杀猎物。卓不浪接连打断胡人的右腿和右手,双手执杖一招“折影横尾”将胡人重重劈倒在地。
呆立一旁的牛二只觉眼前人影交错,耳边传来骨头碎响。几个弹指前突然现身房顶,还差点取他性命的胡人,此时已躺倒在房檐上,嘴里不住呛血。
卓不浪神情木然地看着这张呛满血沫的长脸,他想将这二三天郁积的愤恨倾泻到这张脸上,可这张脸却是如此陌生,陌生得竟留不下仇恨;他想将这里发生的恶毒罪行算到这张脸上,可这张脸却因伤痛而扭曲,扭曲得竟让人不忍直视……
卓不浪抓住手杖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不住颤抖,明明轻易就能了结他最痛恨的禾列药铺的人,可他却迟迟下不了手,他已经分不清此时心里是恨、还是怕。原来,夺走一条性命远不是想象的那般轻松快意。杀人者,必承其罪,他似乎开始明白母亲说过的话“你有江湖志,却没有江湖心!”
就在卓不浪心念纠结的片刻,房顶上又多了一人,禾列药铺那四人中年纪最长的唐人。唐人背负双手,一动不动地盯着卓不浪,眉眼间锁不住的怒气。卓不浪看得出,他在等,等一个时机,一个出手的时机……
突然,街上不远处传来飞箭破空声和惨呼声,声音不大,却像是再次擂响了战鼓,霎时间箭矢横飞、惨呼惊叫不断。牛二发现了敌方的弓手,顾不得房顶上的两人,正欲抽箭上弦,完全没有觉察到,另一支短箭已射向了他胸口。
短箭是从唐人的左袖中射出,就在牛二动手取箭的刹那,原本一动不动的唐人已先他一步扣箭上弦,左臂袖管嗖嗖射出两箭,一箭射向卓不浪,一箭射向牛二,身形也随之直扑牛二。
由于距离很近,唐人自信牛二绝难避开,至于卓不浪,他已算好了第二箭的方位,就算卓不浪能避开第一箭,也绝避不开他的第二箭。但是,他没有算到的是,就在他将动未动的刹那,卓不浪已如脱兔般先他一步冲向牛二,不但避开了射向自已的一箭,还赶在牛二中箭前劈落了另一箭。
心里算计落空,唐人吃了一惊,身法骤变,避开卓不浪的手杖,凌空又射出两箭。唐人身法配合箭法,人箭合一,旁人难以近身。但他心里清楚,卓不浪武功远在他之上,他算好了退路,身法再变,嗖嗖嗖三箭,人已跃出房顶。
唐人算出,卓不浪身形受短箭所滞,二尺四寸的手杖定然追不上他,可惜他没有算到,手杖不能及之处,真气能及。卓不浪真气直透杖身,一杖“燕影如虹”划出一道气劲,劈中身在半空的唐人。唐人为气劲震伤,身法顿时滞乱,重重摔倒在街上,随即被街边的官军拖到了墙边。
卓不浪站在房檐边,对面食店的窗户里,一个虬髯唐人正狠狠瞪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卓不浪看见他眼角嘴角在抽动,这种愤怒他再熟悉不过。怒火烧空人心、将人变成兽。两兽相争,只有一个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