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洛阳。
当武承嗣第二次走进洛阳县廨的内堂时,卓不浪留意到,平素堆刻在他脸上的笑容此刻都活了过来,换作了满面春风,说起话来也更加客套。
“周明府、卓少侠,天后对案子进展甚是满意,对二位也是大加褒奖,连我也跟着二位沾沾光。”说着收起笑容,压低了声量正色道,“天后口谕,此事关乎社稷,兹事体大,万不可轻举妄动,非得有确凿之证据,否则恐招致祸端。希望二位尽速推鞫查证、誓究凶首……周明府,赵道生和太子卫率府一事,要寻稳靠之人暗中查证,切不可声张!”
“是。”洛水法会第二天,周骞一大早便拉着卓不浪面见武承嗣,将赵道生现身法会及早先查到的太子卫率府出宫疑点一并禀报武承嗣。武承嗣大喜,立即进宫觐见天后,今日来县廨自然是带着天后之命而来。
“卓少侠,上次你说谋害明中堂的不止一人,还有武人参与其中。天后忧心东都之内有人私通武人,居心叵测,允你速去查办。”
卓不浪揣测,自已一介布衣,知晓太多宫中之事恐非天后本意,于是他将明崇俨脖颈处伤口不血的疑点说与武承嗣,极力提议由周骞暗查东宫疑点,自已则赴甘州追查不血之伤。天后果然准允。
回到府中,卓不浪向父母辞行,细细禀明事情原委,只略过了一眉道人的真相。卓弘德熟知儿子心性,向来不许他涉足江湖,但眼下的情势,远离洛阳不失为权宜之计。江湖虽险,但朝中更险,自到洛阳之后,卓弘德整日双眉紧锁,今日见儿子处事颇为老练,甚感宽慰,总算舒了口气。
昼食后,赵纾璎将卓不浪唤到后院,道:“不浪,阿娘传你武功时跟你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记得。阿娘说,武为修身之道,而非相残之法。练武乃求立身天地,心不正、剑则邪。”
“娘知道你一直想成就一番功业,但切不可操之过急,先立身再立业。你以前为朝廷办差,从未离开中原,中原武林行事还算有所顾忌。但关外,江湖势力盘根错节、人心叵测、阴毒诡诈、防不胜防,凡事要多留心,三思而后行。”
“孩儿谨记娘的教诲,不争强好胜、不多管闲事、不节外生枝。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卓不浪顽笑地看着母亲。很久没有这样看着母亲,他发现母亲眼角又添了几条新纹,头上也多了许多银发……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忽然从心底翻涌到眼里,让他不忍离开。卓不浪连忙转过脸、搀着母亲、岔开了话头……
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又被卓不浪埋回了心底。他现在如同被放生的鸟儿,正骑着马纵情飞奔,不时发出一声声畅快的欢吼,引得路上的商旅行人诧异地瞅着他。
卓不浪自顾自地飞奔一阵,见马儿累了,便下马步行,连走路也感觉格外轻快。卓不浪眼睛四处乱瞧,又望着天空痴笑,不时抽鼻深吸,仿佛离开家之后,空气也变得清甜了。
百晓和千方跟在他后面,早已见惯不怪。他们知道,卓弘德家教极严,卓不浪在长安街巷里肆意奔跑都会被责骂。近些年,卓不浪经营五湖楼稳赚不赔,又帮朝廷办差挣得些名声,卓弘德见他长进,对他的管束才松了些。
此时如闲云般洒脱不羁的卓不浪,才是真正的卓不浪。
三人一路笑谈、遍尝美味,脚程却丝毫不慢,约莫二十余日便赶到了张掖。五六年前不血凶案的传闻并不详尽,只提到张掖县郊,死者是猎户。三人商议后决定照惯例分头查访。
百晓依旧扮作道士,到茶楼酒肆打问。他自称洛阳碧霞宫道士,于旬月前得一眉仙道传授祛血法术,特来此地攘除不血凶灾。
千方扮作走方郎中,到县郊村子给人看诊。他不取分文,只向村里人打问五六年前父子两人死不见血的传闻。
至于卓不浪,他查访的地方更绝,竟然是……妓馆行院。张掖自然比不上京都富庶,但也是货贸繁盛之地,来往商旅络绎,其中不乏豪富巨贾,妓馆行院自然是少不了。这里的行院多是胡姬,高鼻碧眼、身袅细柳,别有一番风情。
卓不浪特意向酒楼伙计打问一番,挑了这间吴妈妈的行院。吴妈妈是这间行院的假母,半老徐娘,眼剪秋水、身段玲珑、略施粉黛便浓浓的风尘气,眉眼间若隐若现的傲然。吴妈妈上下打量着卓不浪,自家只是家小行院,来的多是普通客商,鲜有贵宦巨商,眼前这位小郎君器宇不凡,出手更是阔绰,不到午时便要包下整个行院,吴妈妈经营行院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
吴妈妈走到卓不浪近前,那身姿步态虽有些慵懒,却又风情万种:“卓公子这么早便要包下我这行院,可真是少见。”
卓不浪父母家教严,平素难得去行院,但身为长安“四少”,又极爱结交,自然少不了到行院里玩乐,对行院也算稔熟,一听便知吴妈妈想探探他的底细,笑道:“不瞒吴妈妈,平日家父管教严,难得出门走趟货,自然要好好珍惜这千金一刻……”
“张掖的大行院也不少,卓公子乃贵雅之人,却到我这小小的行院来享受千金一刻,我们受宠若惊啊!”
“泉不在深而在醴,花不在美而在馨。我偏爱茉莉,听人说吴妈妈素洁如茉莉,教出来的姑娘个个清秀。今日得见,吴妈妈风韵标致更胜京城行院魁首,这小院也是清逸秀雅,我还真没来错……”说着,卓不浪凑到吴妈妈耳边道,“再说大行院人多眼杂,万一传到家父耳中……”
吴妈妈慵懒地笑了笑:“卓公子真是风流郎君啊,我若再年轻二十岁,只怕魂都让你勾走了。既然卓公子这么有心,今日就只接卓公子一人了。小六,去把姑娘们叫来,吩咐厨房备些精致的酒菜,莫要慢待了卓公子。”
这行院的姑娘有四位,都算不上绝色,却胜在身姿风韵,个个如吴妈妈般妩媚可人。卓不浪诙谐不羁,连说带哄逗得四个姑娘心花怒放,连吴妈妈也忍俊不禁。吴妈妈敬了三杯酒便离开客间,卓不浪与姑娘们饮酒行令,仍不时逗笑,加之美酒助兴,姑娘们很快便毫不拘谨,和卓不浪打情骂俏,如同相识多年的熟客一般。
“卓公子风流倜傥,为何取名不浪?”春容娘子问道。四个姑娘的名字都是“容”字前各加上“春、夏、秋、冬”,春容最甜,话语娇巧,声音如黄鹂般清亮甜嫩。
“我想,定是我爹妈见我如此风流,所以取这名字提醒我,让我不要太浮浪……其实,我岂是浮浪之人,不过是只想醉卧花丛间,偎香倚玉不愿离……”
“卓公子现在不就身在花丛间,四花丛中英雄浪……只怕卓公子今后见到更美的佳人,便将我们忘得干净,哪会记得我们这些丑笨之人……”四人中夏容最媚,嬉笑娇嗔,说着竟真有些啜泣。
卓不浪一把搂住夏容,柔声道:“人生千里万里路,谁知道哪里风光更美、哪里可以停靠、哪里又是归宿?既然不知道,又何必自寻烦恼,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随心而为,当行便行,走到哪里都痛快自在……”
卓不浪见姑娘们都酒至微醺、脸泛春潮,安抚夏容道:“这样吧,给你讲一桩我以前出丑的事,你便有我的话柄在手里,我以后自然会常来寻你。”
夏容扬起脸,娇嗔道:“真的?卓公子也会出丑?”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第一次跟胡商做货贸,原本一切都挺顺利。我初到张掖,想着四处游历一番,谁知竟遇上一桩凶事,有户猎人父子两人同时被杀,最诡异的是……他们的伤口流不出血。”卓不浪故作惊骇,猛灌一口酒,眼角趁机扫视四位姑娘,然后接着道,“回到长安之后,我大病一场,请了好几位大夫也未能治好。后来我爹请了位老道,老道说我遇上了邪祟,又是作法又是画符,又过了几日我这病才好了。这五六年我都不敢再踏入张掖……”
“原来卓公子胆小儿……”夏容娇笑道,“不过这事儿当年的确唬人。卓公子乃文人雅士,哪儿见过这等村野凶事,所以才会受了惊着了病,算不得出丑。”
“真不算出丑?那你为何还如此开心?”卓不浪忍不住逗弄她一句,又接着问道,“你也知道这事儿?”
“卓公子说的是陆家庄的陆纲父子吧。”抚琴的秋容接过话头,“这事当年全张掖的人都知道,官府查了旬月也未能缉捕凶犯,传闻他们是触惹了邪祟,后来枯荣道长作法驱邪,觅龙点穴改风易水,这事才算平息下来,这些年少有人再提这事儿。”秋容最雅,善弹奏。
“枯荣道长?”卓不浪疑惑道。
“卓公子五六年没到张掖,自然不知道枯荣道长了!”又是夏容娇笑道,卓不浪假意白她一眼。
秋容接着道:“枯荣道长是天元观请来的仙道,道行高深。说来也怪,就那年灾异格外多,又是僵尸又是邪祟。”
“还有僵尸?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哟,卓公子不怕僵尸啊?”夏容也学着卓不浪促狭。
卓不浪故意把耳朵贴近夏容的脸:“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见。啊?什么?真有僵尸……”夏容身子直往后躲,被卓不浪逼得快要仰倒在地上,急忙叫道:“秋姐姐救我。”
“看你还促狭。”秋容抚琴而笑,比荷花还清秀,“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年早些时候,删丹有位外地的客商死在郊野,脖颈上有两个牙洞,尸体煞白还一天天变得青黑,有人说是中了尸毒。公廨派人到天元观请道士,但天元观的道士不懂降伏僵尸,正好枯荣道长云游,在天元观挂单,便请了枯荣道长相助。赶回删丹的时候,死者真的尸变,幸而枯荣道长攘除了尸患。枯荣道长说尸变乃因龙首山的风水酿成,改风易水才能永绝尸患。”
秋容顿了顿,接着道:“后来张掖又发生不血邪事,州府和富户商议后,依枯荣道长所言出钱捐物改了龙首山的风水。这些年甘州风调雨顺,再无这等凶事。”
“如此说来,我真要拜会拜会枯荣道长。”
春容甜甜一笑,道:“即是仙道,自然是闲云野鹤,神龙见首不见尾。枯荣道长只是每年上元、中元、下元才会现身天元观修斋建醮。中元日的时候,连刺史都到天元观拜会。卓公子要拜会枯荣道长,怕是要等到下元日。”
夏容抢着道:“也好,不如卓公子就在我们这里住下等吧。”
卓不浪一面喝酒逗笑,心里不住思忖,突然发现冬容看他的眼神有异:“咦,冬容娘子何以如此安静?”冬容最静,本就少言,自说到不血凶案后更是静默不语。
其他三位姑娘顿时齐瞅向冬容。冬容局促地笑了笑,道:“我听你们说笑也挺有趣。”
“姐姐性子静,能听得进别人叨念。要不早受不了你们这两只小雀聒噪。”秋容道。
“是啊!冬姐姐不用说话都迷死人,县廨的郭少府不就让姐姐迷得丢了魂,呵……”夏容笑道,“对啊,郭少府不是掌缉盗吗?他最愿跟姐姐叨念盗匪之事。陆家庄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好姐姐,你也讲给我们听听吧!”
冬容见众人都瞅着自已,颇有些难为情,笑道:“他跟我说的事儿,和刚才你们说的也差不多,就是……”大家都被夏容的话逗起了好奇,连向来文雅的秋容都瞪着眼瞅着冬容。
冬容略想了想,接着道:“郭少府有天喝多了酒,说了些在陆家庄查问的事儿。那会儿枯荣道长刚攘除尸患,说龙首山西峰的龙眼淤堵、障气藏凶,尸患就是自西峰而起,县令准允枯荣道长封山改易风水。这一封就是好几个月,陆家庄和附近几个村庄的猎户多有不满,有的猎户偷着上山打猎。陆纲父子就是偷偷上山打猎时遇害的,枯荣道长说他们误入尸气之地,被尸邪所侵,才惨遭割喉封血。枯荣道长给所有偷偷上山的猎户作法祛邪,那龙首山上还长出了一片红土逆林,枯荣道长说那是封镇尸气的龙首逆鳞,万不可踏入,否则便会招致血光之灾。”
“对啊,听说这些年误入那红土逆林的人,非死即残,好多人连尸骨都没找着……”夏容故意冲着春容说道。
“你别说了,真唬人……”春容柳眉微皱,和夏容嬉闹起来。
卓不浪看得出,除了冬容外,其他姑娘知道的都已经讲了,并且都不想再谈论此事了,他也就不再试探,接着和姑娘们饮酒行令,酒足饭饱后倒头便睡。几个姑娘怎么叫也叫不醒,便唤来仆役将卓不浪抬到床上,脱掉鞋袜,可卓不浪手中的手杖却攥得死死的,怎么也取不下来,只好让他拿着手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