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右道,甘州。
钟婵背着笥箧站在龙首山上南望,山下便是甘州治所张掖。汉时置张掖郡,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张掖地形狭长、群山为栏、水草丰美、沃野千里,素有“塞外江南”的美称。
钟婵登龙首山,是为俯观张掖之山泽形势。黎生说过,他师父沿弱水寻墓,墓的附近有暗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线索。钟婵想,此墓应是依风水而葬,欲寻此墓只能靠师传“冲盈四鉴”中的相鉴之术。
相鉴就是堪舆之术。堪为天道,舆为地道,堪舆即天地阴阳之学问。自晋时,风水之术兴盛,世人委心信之,但风水之理众说纷坛,辩论之士亦不能定。钟侑偿融汇各家之说,经多年施用辨识,理出自家学识,是为相鉴。
比起青郁如黛的祁连山,龙首山陡峻起伏,处处沟谷岩坎、荒草砂砾。钟婵自小随父亲采药,上山如履平地,越过两道沟谷,忽见西峰南坡一片林子,绛土霞履、黄绿相间,像是沿南坡铺上一幅绿锦红缎,甚是怡人。
钟婵放慢脚步走进林中观赏,脚下是一方红土,钟婵曾在剑南道州县见过红土。这红土一眼望去约三十步宽,覆于南坡之上,南坡上端地势缓降,越往下越发陡峭,下行四十余步便是绝壁,红土止于绝壁之上。
林中草植遍地,却氤氲着淡淡腥气,草丛中似有薄薄雾霭。钟婵精研花草药理,细看之下不禁暗暗称奇,林中有篦齿凤尾、桃金娘、乌桕、紫桉、柳树、各色小花……有些草木本应长在南方湿热之地,还有些连她都从未见过,这南南北北的草木竟在这片小林中滋长……
钟婵越走越奇,觉得有些燥热、额头鼻侧不住渗出细汗。她以为是到了午时,日头正热,加之连日赶路,所以身子有些热乏。但渐渐地,她双眼赤涩、口干舌燥、汗如雨下,看那树叶间透过的日光,明晃晃极为刺眼,又如火炉般炙热无比……
钟婵心知不妙,但身子已虚乏至极,头脑昏沉,感觉自已仿佛掉进炉火中,双眼焚为黑洞、痛入骨髓,然后又陷入熔浆中灼熬,浑身痛苦无比……
她使出最后的气力,拼命使自已清醒,四下看了一眼,便一头扑倒在地,头朝下顺着南坡滑下,左肩撞在一株乌桕树上……
痛苦迷糊中,钟婵感觉熔浆中冒出了一股清泉,渐渐将她整个人浸入其中,清凉透脑,神志随之清醒,浑身烧灼感也顿消。钟婵睁开眼,眼前被几片绿叶遮挡。
钟婵苦笑着爬起身,身下是刚才被她压倒的一片藤枝,枝上绿叶间开着白黄二色的小花。这是忍冬藤,平日里最常见不过的草药,想不到这次竟成了钟婵的救命稻草。
刚才钟婵扑倒前清醒的刹那,她瞅见这忍冬,于是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运通触师禀赋,算准方位扑倒。身子顺坡滑下,正好撞到树上,压住一簇忍冬。忍冬性甘寒,钟婵肌肤触及忍冬,即与忍冬气性相通,以其药性解体内热毒,比吃药效力更强也更快,这才救了钟婵的命。
幸而中毒不深,钟婵盘坐片刻,靠着触师禀赋和忍冬清火解毒之效清了体内的余毒。她采了几株忍冬以备急用,忍冬上掉下几只棕纹红斑的毛虫,有些毛虫以忍冬叶为食,所以钟婵并没太在意,忙凝神回想刚才中毒之事。
这时,有小物件自高处落下,砸中一片草叶后掉落在红土里,响动轻微,但钟婵却十分警觉,眼神一瞥,原来是一颗白色小圆果,外壳已裂开,细看像是身旁乌桕树的蒴果。
接着,又有好几颗乌桕子接连落下,有的还掉进背上的笥箧。钟婵不敢大意,忙转头细看刚才撞上的这株乌桕。不知何时,树干上多了许多虫子,正不住地往上爬。
钟婵脑中闪过不祥之念,她急忙手扶树干,意通乌桕。钟婵立即感受到乌桕树的惊怕,各种毛虫甲虫突然成群地啃食树叶,受伤的枝叶乳汁渗出、乌桕子脱落。
地上的乌桕子越来越多,慢慢还有树汁滴下,不用片刻,钟婵发现乌桕树下已经无法行走,满地的乌桕子踩碎后可致人四肢厥冷麻木、滴落的树汁可使肌肤糜烂……这里刚刚还救她一命,转眼已变成索命之地。
钟婵再不敢耽搁,纵身跃起,手臂上的藤蔓飞出,缠住近旁一株栎树,钟婵借拉拽藤蔓之力跃上树枝。回头再看那乌桕,刚才如雨点般的乌桕子慢慢停住。钟婵还未及细想,却发现栎树上到处是蛛网,大小蜘蛛色彩明艳,想必都是剧毒无比……
钟婵脚一滑,拉住藤蔓轻轻降下。还未着地,手中藤蔓传来异象。钟婵抬头一看,两只长满红黑细毛的小蜘蛛顺着藤蔓极快地爬下来,眼看快爬到钟婵手上。钟婵手一抖,藤蔓如弓弦般将蜘蛛弹开。
蜘蛛一落地,草丛枯叶下立即钻出数十只蜈蚣,一眨眼功夫便咬死蜘蛛。钟婵细看之下,发觉四周蜈蚣毒虫密密麻麻爬了过来,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低头瞟了一眼,顿感不妙。栎树周边的草叶下长满了一簇簇颜色各异的蕈,被踩烂的灰蕈喷出褐色汁雾,四周看似薄薄的“白雾”被染成褐色,如柳絮般飘了起来。原来这四周的“薄雾”是飘絮。
前面是急速逼近的毒虫,后面是满地的毒蕈,毒汁浸染的飘絮在她眼前飘飞……钟婵被毒物包裹、动弹不得,每挪动一步都会踩到毒蕈、引得更多飘絮飞起,不动就会有毒虫爬上脚背……
飘絮避无可避,刚触及肌肤,钟婵已察知其毒性,阴寒沉窒、损及脏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钟婵已是第二次中毒!
万物相生相克,毒物生长之地,必有解毒之物。生死瞬间,钟婵心生一计,左手轻触身旁栎树干上如树舌般的木蕈,木蕈味苦但温暖欢快,正好克制阴沉的毒性。同时,藤蔓在钟婵身侧折成曲柄状,如车轮轮辐般绕轴转动,扇出阵阵柔风,轻轻吹走飘絮。钟婵小心避开飘絮,看准时机纵身而起,藤蔓又变作盘旋状,如手杖般支撑钟婵凌空借力换气,脚不落地,直向林外飞去。
林地上草叶草虫杂生且毒性不明,还有沾染毒性的雾气、飘絮、滚沙草、蒺藜……钟婵不敢步行,以藤蔓为杖凌空飞出几丈,却被树间密密缠绕的藤枝缚住。钟婵以禀赋意通藤枝,藤枝静谧并无毒性,但有活物盘踞滑动。钟婵仔细查看,两侧的藤枝上各有三五条蛇正吐着信、沿着藤枝缠行。
此林处处暗藏杀机、凶险至极,根本无处藏身。钟婵索性把心一横,禀赋运转全身、与藤枝融为一体,连鼻息都停住,由肌肤经树藤吸气吐纳。这时,一条白腹黑蛇慢慢爬上钟婵手臂,蛇头伸到钟婵的鼻尖前、蛇信子“呲呲”作响。钟婵感到一股腥臭,见黑蛇头背上有黑白眼状花纹。黑蛇全然闻不到人的气味,从钟婵脸上滑过,盘留在钟婵肩上。
钟婵仿佛真的化作树藤,心如止水、不为所扰,缠挂在乱藤中细观这片红土林,越看越觉心惊,好厉害的五行结界!
五行结界乃是依五行生克制化之道布阵,阵式不拘一法、千变万化。这红土林在西峰一处凸起的南坡上,坡面东南,能接东南暖湿之气,两侧沟谷呈“八”字,风从沟谷穿过,林中终年无大风沙。林中草木虫蛇杂而不乱,不论种类、数量,还是方位、疏密都是经过严密推算,共生一处、相生相克、五行衡平、自成一林。人一入此林,破其五行衡平,必遭林中五行反制。钟婵谙熟毒理医道,尚且难逃毒侵,若非触师禀赋恐早已命丧于此,若是换作常人当必死无疑,即使武林高手也是有进无出!
钟婵细细回想入林后的情状,刚入林处草叶枯枝足有半膝深,几株高大的紫桉,树干上白蚁成群爬下,薄雾中虫蛾惊起、似有异香……桉树?桉树吸金,乃树中少有的金树,钟婵乃五行触师,带“木”入林,金克木,桉树即生反制,树上白蚁突然群聚而下,惊起草丛中的虫蛾,虫蛾又搅起薄雾,薄雾异香……不对!那不是薄雾,是毒瘴。林中终年无风,东南暖湿之气蒸郁、枯草虫尸蛰腐经年,草丛间瘴气虽然稀薄,却能使人瘫软乏力、久困瘴中,最后毒深而亡。钟婵便是中了热瘴之毒。
忍冬性寒属水,拔忍冬以致地火过盛、草虫尽出、反噬乌桕,使得乌桕汁冒子落。松栎生蕈,乃土树……而钟婵身边的古蔓,古藤盘绕必属木,与钟婵五行相合,虽然藤枝缠缚、毒蛇栖息、险恶万分,但对钟婵而言实则是最安全之所。
钟婵已大略明白此结界的阵法,但尚有一事不明。五行结界由五行驱动,五行布列各施各法,金木水火土、一行一法、五行一式。既可一阵一式,也可一阵多式、循环往复。但这红土林却用了九法布列,不循五行一式之律,也就无法以五行驱动。
九法?九宫!难道此阵以奇门遁甲驱动?
钟婵赶忙再细细查看此阵。若按奇门遁甲推算,她由西面入林,所到之处依次为乾、坎、艮、震四宫,五行与之前的推断相符。钟婵看看日头时辰,心中默默推演八门落宫之位。
午末,休门居震宫次吉,可由此出阵。但午时将过,盘局又将生变,钟婵不敢耽搁,身形不动,藤蔓悄悄缠住盘踞在肩头的黑蛇,猛地将其甩向林中。黑蛇撞在林子正中的怪树上,落下时竟陷入红土之下,原来中宫陷空!
钟婵不敢分心,意使藤枝将她放下并解开缠缚,又与臂上藤蔓融为一体,屏息东行。四周草丛中有毒蛇、蜥蜴、芫青爬过,都未闻出人气。
钟婵赶在未时之前冲出了结界,忍不住回过头来再细细观望。结界依天时地利而设,以草木草虫为法布列五行,不需人力护阵、自成生林、生生不息。
布此结界者,不仅谙熟阴阳五行、奇门遁甲,还熟知草木虫蛇,精通算术毒理,绝对是不世出的高手。有的草木还需移植,耗费资财无数。武林之中有此修为和家财的人屈指可数,钟婵实在想不出谁会在此地布下如此厉害的结界?
正自寻思,钟婵忽然发现自已的鞋底竟被红土蚀出好些洞眼,好恶毒的水土!她赶紧将鞋底红泥抖尽,无意间瞅见,抖落的红泥掉进草丛后变成了黑泥。
细看之下,钟婵发觉杂草中有种匍匐于地、叶阔茎粗的藤草,之前她从未见过,手指触及感觉藤草强横,独喜腐湿之地,越近红土,藤草越密。
此草若长在田间,只怕会多霸肥力,但长在这红土边,却能耗尽红土之腐毒,阻其扩延。天下一物降一物,有此恶毒之土,便有这强横之草。
钟婵对着藤草笑道:“若在田地,你必是股匪,强占克剥、不受待见,但在这龙首山,你却是护山的大将,就叫你龙鳞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