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贞不敢再看,跟着沈恬越过围墙,到了场院。
场院里的辎车有些散乱。沈恬牵着田贞往田记辎车的方向走去。沈恬能感觉到,田贞柔软冰凉的手指传来不安和疑惑。
现在近旁无人,他有意放慢脚步,就如往常一样,和田贞讲起江湖中的事:“阿贞听过奈何岛?”
田贞轻轻点点头,道:“听说是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江湖传言只要出得起钱,便能雇他们杀人……”
“江湖传言……”沈恬冷哼一声,语带轻蔑地道:“不过是名门大派铄金销骨的把戏,不可尽信。奈何岛有杀手不假,但钱未必是他们杀人的理由。他们杀人的理由很古怪,有时候古怪得不像是杀手……”
“刚才,他冷得就像一个杀手……”
“刚才之前,你可见他杀人?”
“没有。”
“他明明戴着面具,为何要留下名号?”
田贞若有所思,喃喃道:“有名号,便有恩怨……”
“现在,你明白他杀人的理由?”
“结仇?”田贞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难道,他是故意替我们挡下恩怨?”
沈恬似问似答道:“替人结仇,他们杀人的理由岂不是很古怪?”
“确实很怪。你认识他们?”
“认识,但又不认识。我知道怎么找到他们,但我从来没有找过他们。”
“因为你们有界?”田贞愈发好奇。
“我没理由找他们,他们也没理由找我。这就是我们的界。”
“你们的界也很怪!”田贞似有所悟:“所以,他刚才杀人就是不让你有理由找他们?”
沈恬点点头,他感觉田贞的手已渐渐回暖:“你知道他杀的是什么人?”
“他们戴着同样的面罩,用同样的刀。刀身宽比障刀,刀法刚烈,不论刀还是刀法都有些像崆峒派。但刀式更加狠绝……主攻上三路、变化远不及崆峒派的风火狂沙刀法……”田贞回想黄面罩的刀,又不禁想起瘦高男子的惨状,心里戚戚。
沈恬却暗自欣喜。临阵对敌决胜负生死者,除内外功修为外,当数阅招应变。武林中以弱胜强之战,无不是阅招应变更胜一筹。沈恬记得田贞仅见过一次崆峒刀法,却有如此见地,还硬接黄面罩二十余刀,可见阅招应变均大有精进。
“是雷霆帮。”沈恬道:“雷霆帮的雷霆断山刀和风火狂沙刀本是同宗同源的刀法。崆峒派为入《武林门第录》一等门派,将过于狠绝的断山刀加以改进,创了风火狂沙刀法。狂沙刀招式更加繁复变幻,但杀伤力大减,不过是名门大派摆门面的武功,真正的杀招还是雷霆断山刀。”
沈恬观察着场院的情况,顿了顿接着道:“既为一等门派,行事多有顾虑,所以名门大派都有替他们代行不义之事的帮派,也就是代刀。雷霆帮就是崆峒派的代刀,崆峒的高手不少都隐于雷霆帮。”
两人说着,已走到田记辎车旁。袁三正指挥脚夫重新装箱,镖师在辎车旁戒备。袁三向田贞禀报,三辆辎车货箱受损,物货无受损丢失,但并未提及那个特别的第四箱。
田贞应了一声、也不多问,和沈恬走到一旁,低声问道:“沈大哥可认得刚才与我对阵的那人?”
“一张雷公脸,想必定是‘雷脸屠夫’郭兆罡。”
“雷霆帮来这里难道是觊觎冂火令?崆峒派乃名门大派,怎么也想染指鬼市的买卖?”
“名不过是面子,利才是里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利’足够诱人,名门大派和绿林股匪又有何区别?崆峒派是陇右武林的第一大盐商,陇右道的火盐买卖却被他人抢得,这口气怕是早就咽不下去。这次他们若能抢得冂火令也算不失颜面,若是冂火令没争得,还折了好些高手,崆峒派绝不会善罢甘休。”
“为了这个‘利’字,今天不知会有多少人埋骨在此,也不知公廨会不会过问。希望明天我们能顺利上船,远离这场争斗。”田贞忧心忡忡地看向远处,清秀小巧的脸庞没有了当初的俏皮,在月光下显得沉静而倔强。
“阿贞不必担忧。河西廊道本就不太平,江湖厮杀并不少见,客店酒肆也见惯了。何况谷丰是个老江湖,谷川脚店能在河西立足绝非运气,他会处理的。”沈恬看看田贞,再看看夜空,算来应该快三更了。
依江湖规矩,一更宵禁到三更,官府对江湖中的武斗厮杀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湖中称一更到三更为“混时”。三更武斗厮杀必须停住,四更恢复原样,江湖中称三更到四更为“开时”。鬼市中有种叫做“解更”的营生,专为江湖中人打理收尸扫补等活计,三更来,四更离。
场院和客店渐渐平静,脚夫已重新封装捆固货箱,沈恬让大家回去歇息,他和田贞从正门离开场院回客店。
场院、客店门口停着三四辆平板牛车,几个黑布蒙面、腰系白布腰带的解更人正在将尸体搬上牛车。掌柜和账房站在脚店门口,解更人每抬出一具尸体,掌柜查看面容,账房记入簿记。
沈恬和田贞没有停留,径直走回客房。回廊里还有好几个白布腰带的解更人,有的忙着清洗血迹,有的正在修补立柱、围栏和门窗上的刀伤痕迹。
田贞留意到,她房门上的暗器没有了,暗器留下的凹痕也被什么东西填上了,几乎瞧不出异样。
四更刚过,谷川脚店一如往常开门迎客,柜台上还多了一对雪白的瓷羊。客旅都在堂厅里吃朝食,掌柜依旧一脸堆笑招呼客人,伙计忙着端上饭菜,大家都好像没事发生一般。
田记一行人吃过饭后,田贞到柜台结账。掌柜笑着道:“三娘,昨晚的解更钱是六百文,您看看。”说着,推过一本簿记,左手食指指着其中一行字,上面写着“田记:修补房门五百文,清扫均一百文。”
田贞顺着掌柜的手指瞧了一眼,从钱袋取出铜钱递给掌柜。掌柜点算好后,递回一根长约七寸、涂有三条红漆粗线的木签。
木签是从场院取出车马的凭据。田贞将木签交给袁三,袁三领着镖师和脚夫到场院里提出马匹、套上辎车、排队等候离开场院。他们前面还有四五个车队也在等着离开。
沈恬和田贞坐在堂厅等候。田贞忽然自言自语道:“怎么没见昨天让桌的娘子?”
“想和她告别?”沈恬熟知田贞的心性。昨夜和让桌的女子交手一事,沈恬并未跟田贞提及。虽然他猜测,这个女子出手是为了帮田记保全镖货,但还没完全摸清这个神秘女子的来路前,沈恬不会贸然下结论,更不想让田贞有任何误解。
田贞喃喃道:“嗯,一桌之缘,也是难得。问个名讳,说不定日后还能江湖再见。”
正说着,一个穿靛青厚锦袍、中等身量、瓜子脸的中年男子突然坐到沈恬对面,似笑非笑、直盯着沈恬。
沈恬歪着头,面无表情任他盯瞅,眼神像是一块崖石,钻不透、也撞不破。
中年男子盯看片刻,转头向田贞问道:“请问是田记的田三娘子吗?”
田贞一心急于离开,不想多生是非,略一迟疑,道:“正是。”
“在下姓胡,有些事想请教娘子。”胡姓男子也不等田贞答话,接着道:“昨夜,我有些弟兄在这里舍了羊袋,回不得家。听闻田三娘认得取我弟兄羊袋的人,还望三娘告知此人下落,我等感恩不尽。”
“羊袋”并非物事,只是江湖话。仕宦佩鱼袋,武人言羊袋,舍了羊袋意为丢了性命。胡姓男子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一具染血的土黄色面罩。
雷霆帮这么快就找上门,田贞始料不及。不过田贞也在江湖中历练多年,遇事并不慌乱,急急思忖对策。
雷霆帮之所以找到田记,估计昨夜没能得到冂火令,还死伤好几人,面子上挂不住,线索也断了,只能从田记下手。一来夜鬼行踪飘忽,奈何岛更是无从寻觅,田记只是江湖中的小门小户,好捏好欺,能挽回些许颜面;二来他们绝不会就此放弃冂火令,眼下最易找到的线索就是田记,无论如何也会先找田记试试运气。
想清楚他们的来意,田贞故作惊恐,道:“今日是中元节,昨夜鬼门大开,小女子倒真是见到鬼了。一个脸色血红,飘飘乎乎,还有一个脸色土黄,和你这个面具很像,都鬼脸鬼气、阴森森的。小女子胆气不足,没敢细看,哪里知道什么下落。尊驾如果想知道,应该去寺庙和道观问问。”
胡姓男子一愣,道:“三娘过谦了。若真是鬼,三娘如何能联手其一,而伤其一。”
田贞道:“尊驾是听了哪个假僧道的胡话。昨夜我被两只厉鬼缠上,怎么也甩不掉,幸得沈郎相助,才得以脱身,哪里还能伤人?”
胡姓男子也不生气,说起话来有几分像读书人:“鬼神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在下虽然不信,倒也听过不少河西廊道厉鬼杀人越货的传闻。田三娘若真信鬼,可要格外当心了。既然田三娘不认识此人,我唯有走一趟原州,向田老先生打问了。”
赤裸裸的威胁,从他嘴里说出来,如同读书人坐而论道。可田贞天生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怎会轻易屈服。
“我们走镖的,只求人货平安,最不愿招惹是非。昨夜之事,我们只是无奈遇上,与我们无关。尊驾所问之事,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胡姓男子道:“田三娘既然拔了刀、出了招,难道一句不知道就想抽身事外?我弟兄的血债又该向谁讨还?”
田贞道:“尊驾知道仇人名讳,大可直接向他讨还。”
胡姓男子道:“挡在此人身前的,可是田三娘?”
胡姓男子死咬着田记,无非要把田记拖入这趟浑水。浑赖还需浑赖医,沈恬忽然插话道:“不知道那个死无全尸的弟兄,他的血债又该向谁讨还?”声量沉响,整个堂厅的人都能听见。
胡姓男子脸色一变。江湖中各帮各派争抢无主器物财货,通常都会遮住面容,死伤损益,一概不究,一来是保全各门派的面子,二来是避免江湖中太多的仇怨。
沈恬的话,无异于当众揭开了雷霆帮的面具,整个堂厅顿时静下来,大家都在等着,等着下一刻将会发生的事。
一个魁梧的虬髯男子站了起来,走到沈恬桌边坐下,道:“胡帮主,大家无冤无仇,不过是求财。技不如人我们无话可说,但杀了人还要碎尸,我沙老四行走江湖二十多年,还没见过这等事、也没听过这等规矩。还望胡帮主给个说法,免得帮中弟兄心中不忿。”沙老四看着粗犷,说话却很有分寸,对雷霆帮也颇为顾忌。
这个胡姓男子就是岷州雷霆帮的帮主胡迁鹤,而这个沙老四是兰州虎蛟帮副帮主,被斩碎的瘦高男子便是虎蛟帮的人。
雷霆帮势力远胜虎蛟帮,虎蛟帮虽明知是雷霆帮所为,但并没打算公然寻仇。但沈恬却将这事公之于众,面具已经揭下来,若再不站出来,只怕会被江湖中人耻笑。
胡迁鹤还没开口,沈恬却抢先道:“刚才胡帮主已经说了,只因他挡在了雷霆帮要找的人身前?”
虎蛟帮不敢与雷霆帮正面冲突,只想找个台阶挽回颜面,胡迁鹤是个老江湖,几句客套话就能解决此事。可沈恬就要让他们骑虎难下。
一时间,桌上陷入了僵持。
田贞看看沈恬,道:“胡帮主,田记只是押镖路经此间,与此间之事无关,更不知此人下落。冤有头债有主,望胡帮主不要迁怒他人,多造杀戮。田记还要赶着送货,两位帮主,告辞。”
说着,沈恬和田贞起身就要离开。胡迁鹤哪肯轻易放走田记,正欲起身拦下二人。沈恬出手如电,一把摁住其右肩,真气运转,将胡迁鹤生生摁回到木凳上。
胡迁鹤这才知道,他远远低估了眼前这个浑身上下如绝壁崖石的人,只觉得肩头好像压了块巨石,赶紧运聚全身真气相抗,但是想要再站起来已是不能了。
比拼真气是武斗中最危险的比拼。真气急行周身经脉、一百零八处要穴全开,真元爆发难以障护周身要害,一旦被对手真气侵入,或遭其他外力伤害,轻则经脉俱伤,重则性命不保。且比拼真气会过度消耗真元,身体亏虚,损害真元修为。
沙老四见胡迁鹤想要起身离开,根本不理会他,顿觉颜面扫地,一时着恼伸手去抓胡迁鹤的手臂。没想到胡迁鹤刚起身又坐下,手臂真气强劲,沙老四以为胡迁鹤要动武,忙运聚真气相抗。
胡迁鹤左右受敌,真气消耗过巨,额上汗如雨下,心里暗暗叫苦。
沈恬并不想伤及胡迁鹤,只想让他知难而退。见胡迁鹤已显疲态,沈恬突然收住真气,冷冷地道了声“多谢胡帮主”,拉着田贞,阔步离开脚店。
堂厅里还有不少雷霆帮众散坐在附近,大家见帮主并未阻拦、也未发令,都不敢擅动,眼睁睁看着沈恬和田贞离开。
田贞招呼袁三,领着车队一路疾行,往会宁关渡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