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神跌进大江,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这么死在黑水江里,对大哥和父王,都是一个好的结局吧。仆从的惊慌失措与他无关,仆从就是仆从,哪怕将来要全部处死他都不会心软,为霸者绝不能有妇人之仁。意识逐渐模糊,也许下个大浪就会把自已送进江底,自已的尸体是被仆从还是捞尸人捞出来,差别不大,他已经笑不出来了,祝福了自已一句,希望来世再争一争那个位置。
元孝文没想到自已被人救了,听仆从说是个读书人,当时丝毫没有犹豫就跳江救人。对于生在王家的元孝文来说,他不相信有善意,他相信性恶论,人之初性本恶。他紧缩眉头,思考着读书人救下他所图谋之事。不过读书人的一句话让他愣在了原地,“圣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就算落水的是条狗我也会救的。”“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救了我一命,我是…”温九清打断了尊为王子的话头,“再说一次,你什么身份和我没关系,我也不需要你的什么回报,看你没事了已经,我就先行一步了。”不过元孝文终归是找到了理由留住这个奇怪的读书人,“你书袋子湿透了,得晒。”
短暂的攀谈让元孝文对这个奇怪的书生兴趣更浓了几分,姓温名九清,大梁学宫治平祭酒韩遂昌的高徒,河毓郡人士。没有别的过多信息,但这已经足够了。那位治平祭酒极少收徒,于学宫立足三十年的老人只有三名弟子,第一位是本朝早期的丞相,第二位虽然早夭没有绽放光彩,但是留下了一篇《十二策》,名留青史,而第三位就是眼前这位温九清了。
直到再没理由挽留后,他问了奇怪的读书人一句,陌上花开,君可否徐徐而归。纵使再不愿言语,温九清也是感到了一份肉麻,“食君禄,道不同。”他没有说完,也代表着二人最后的结局,或是食君禄为君分忧,或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大梁学宫直属于王室,可以说学宫的种种开销全都是归属于王室。所谓的文人风骨是有,不过更多的是效忠于王室。面对夺嫡失败的元孝文,老祭酒韩遂昌面色如常,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过多理会,只是依礼数向他行了一礼,元孝文也并没有推辞,双方都没有寒暄。而之后几日,元孝文没有离开,韩遂昌教导温九清,他就旁听。治大国如烹小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来说去,老祭酒就只是和温九清说这两句话。从温九清的神色来看,对于这两句话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听闻。不过没有一丝的不喜,元孝文没有看出什么过多的表情,怪人怪人。作为个读书人,他不学王霸之道,不学仁义之学。他不求功名,不求利禄。元孝文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无欲无求之人,温九清只有可能是隐藏的比较深,他尚未发觉而已。
也许是出于对这个儿子补偿,也许是借着圣人言语磨一磨这个冷血儿子的性子,元锴下了王令,准许元孝文留在学宫。
对于这个奇怪的读书人,元孝文早就放弃了琢磨,只是觉得很有趣。长在深宫之后,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一个人磕磕绊绊长大,和有着王后撑腰的嫡长子大哥争夺继承人,输的并不丢人。同样的,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屑于与任何人成为朋友,温九清是个例外。二人没有任何的利益冲突,温九清无所欲,如果说他元孝文必须有朋友的话,温九清或许是最佳人选了。
“四王子,九清和他两位师兄不同,虽然已经出师,但不堪大用,十年之内是郡守之才,二十年内是丞相之才,三十年内,可扶大厦之将倾,挽大魏于狂澜。”
“老祭酒,真是老糊涂了,我已经夺嫡失败了,九清堪不堪大用,怎么用,如何用,都是我父王和大哥的事了”韩遂昌看着元孝文,浑浊的眸子中透露着老人最后的精气神,“四王子,人皆有七情六欲,万般不动,唯心易变啊。九清能坚守本心。”老人没有说完整句话,下半句对于二人都心知肚明,希望你元孝文也不要改变。
元孝文没有理会老人的冒犯,大笑而去。黑水江边他已经放任过一次了,如今他为他的犹豫而愧疚,愧对了自已这三年的隐忍,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谁能够阻挡他的脚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徐徐并行的两骑,二人都知道自已前往何处,为何而去。温九清不怪这个男人,这也是老师的选择。老人孱弱的身体再经马车一路颠簸,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儿臣携大梁学宫祭酒韩遂昌入宫面圣!”
“四弟真是手眼通天,父王请不来的韩老先生,喏,正在眼前了哈哈哈哈哈”元孝义拍了拍这个四弟的肩膀,用了几分力气,无谋,但是勇冠三军,是在边境上与汉人燕人切切实实厮杀过的魏地汉子。元孝文不动声色的抽出了肩膀,“大哥说笑了,孝文只不过沾了温先生的光罢了。”元孝义明显的偏头去寻找那位温先生,看到又是个书生,便不再看了“反正四弟此举,甚好,哈哈,甚好啊”
“臣,韩遂昌,拜见大王。”古稀老人颤巍巍的一拜,大殿上的元锴忙道“使不得使不得,韩祭酒快快请起。”老人没有理会元锴的客套,指着元孝义,抬高了沙哑的声音“臣就是斗胆问问大王,大王子有勇无谋,莽夫行径,这就是我大魏的接班人吗,臣倒要为四王子讨一个公道!”
元锴也不再端着架子,右手拄着脸,扫视了一圈大殿,“韩老儿,孤请你时你不来,元孝文请你便来,这是来逼本王的宫不是?”
“大王,大魏历四代人,再行征伐之道便是取死之道啊,四王子励精图治,爱民如子,乃王位之不二人选啊。”瞬间有一众朝臣皆是跪倒于地,高举玉笏,“臣等恳请大王,废元孝义,立四王子为储。”
先前元孝文落败时不曾露水的四王子党犹如雨后春笋,一道道玉笏,一句句死谏,元锴猛然起身,“乱臣贼子!本王还活着,一群乱臣贼子,还在这造孽!”大殿无声,清脆的叩首声起而响亮。
元孝文伸了个懒腰,“儿臣有一事相奏”元锴看着这个亏欠甚多的儿子,一直以为没什么心计的儿子,“儿臣母亲,被现任王后鸠杀,儿臣舅舅又为大王子所杀,虽非名门,但也算是书香门第,如此残暴之母子,怎么领衔大统?”顿了顿,元孝文转变了称呼,“孤有良臣精兵在手,还请老魏王让贤了。”
陌上花开,君可徐徐归矣。
温九清完成了和老师的约定,看着时日无多的老人,还是选择了说出口,“魏王恐怕野心…”老人哈哈大笑,身为魏人,即便他贵为祭酒,依然得不到中远士林的认可,“唯有此人能让我大魏,幽而复明啊。若是真有那一天,韩遂昌虽死又何妨。”温九清最后行了一礼,向老人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学生不孝。”
一骑绝尘离开的大梁,是和老师,还有那个男人曾经的约定。他要为万世开太平,而我,温九清,只想要保住乱世中苟活挣扎的千千万万户百姓。
陌上永远不会花开。
陌上有青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