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曾经的天下第一城。大秦问鼎中原时,咸阳城号称富甲天下,粮甲天下,城中粮仓号称可供全城三十万户人家吃上三年。天下士子更以咸阳学宫为尊,“不见咸阳享乐处,空令岁月亦蹉跎”的时代似乎慢慢变得久远。
咸阳就像是个老人,曾经的繁华慢慢变成了脸上的褶皱,满身的气力也逐渐流失,两百年前南下的犬戎似乎彻底打碎了这个老人的尊严。勤王令再也调不来七个异姓藩王的军队,秦天子束手无策的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秦家亲王死在城下。围城六月,秦天子出城奉玺投降。
后来什么的夺玺,灭犬戎,和咸阳城已经没了干系。曾经的天下第一城,也只变成了一场春秋大梦。秦室衰微,所谓的天下共主也早就名存实亡了。不说本就是贵族的七国,就连那个摇橹人都敢兵临咸阳城下示威。
当年犬戎残部很快被匈奴蚕食,秦室耗尽最后的国力与齐王达成了约定,简略修复了大秦还在鼎盛时期的八百里长城,勉勉强强使胡人不能南下牧马。立足于玉门关的男人依稀看得见草原,一关之隔,隔开的不仅仅是两个敌对了上百年的民族,还有草原和耕地,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男人轻轻叹了口气,国破山河在,他是个自私的人,山河在不在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知道,国破代表着嬴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那么这样的结局,他嬴嘉伦不答应。
咸阳城虽然早就不复天下第一城的名号,但是还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前五总归是有的了。正值初冬,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小贩正是多的时候,咸阳的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看街边吹糖人的爷爷或者画糖画的伯伯,一只老虎或者一个小兔子,都能惹来一大群孩子的鼓掌和称好。在孩子心里比起那些什么王爷还是大将军,这些个糖人爷爷才是顶厉害的人,值得竖大拇指的厉害。
郭小儒人不如其名,一点儒雅之气没有,是街上出了名的小混球,也是一大群孩子里面的孩子王。郭小儒看见那个穿着深黑狐裘的男人,又瞧见了点缀的金丝,眼睛叽里咕噜转了两圈,又看了看手里的老虎糖人,“喂,拿我这个老虎糖人换你的外套”嬴嘉伦没想到郭小儒是在和他说话,“喂,听没听见”这回他听清了,那个枯瘦的小孩,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想用一个三文钱的糖人,换他这件少说也得几千两银子的狐裘。他似乎很久没听到这么好笑的事情,他大笑,笑的很放肆,也很假。“喂”他用了同样的说话方式,“你看起来很不一样,很—”嬴嘉伦顿了顿,“很勇敢”被这个看起来气度不凡的大人夸了一句,郭小儒拍了拍胸脯,打了几拳,摆出一个自认为很帅的动作,“那可不,我可是这条街上的老大,烧饼店家的赵鲁鲁,裁缝家的刘三,还有铁匠铺家的王恩都是我罩着的。”嬴嘉伦嗯了一声,脱下了狐裘,递给穿着粗布衫的郭小儒,“记住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仗着年轻拳头打的赢蛮子,上了岁数就只能被蛮子打啦。”郭小儒自然是听不懂的,茫然的看着这个奇怪的大人消失在街头,手里拿着那件威风凛凛的狐裘,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人忘了拿走用以交换的糖人。
大雪纷飞,秋天草原的枯黄色彻底被大雪覆盖,阿房宫也罩上了一层白雪,楼阁台榭来不及扫雪的屋顶,偶尔也会垂挂些冰凌。八国的寒风兜兜转转还是转向了狭小的秦室,汇聚在谷口,继而冲撞着破旧不堪的咸阳。有人咽下了这口气,也有人,想要为风雨飘摇的秦室,再点七星灯,再续一口气。
温北君想过和陈印弦必然会有一次分道扬镳的对谈,不过他没想过是这种结局。位高权重的二品天殇将军,和军中青壮派代表人物四品瑚琏都尉,大打出手。曾经称得上袍泽的两个人,一个老伍长带出的两个兵,拳脚相加,随着温北君一拳砸在陈印弦的右脸上,二人终于停了手。温北君看着陈印弦的脸,很熟悉,又很陌生,没有意料之内的仇恨,平淡的古怪,却又在情理之中。“温北君,我不怪你杀了洪屏,他办事不力该死”陈印弦掏出一个手帕,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温北君知道那是他前年过门的夫人给他亲自绣的手帕,“我承认我陈印弦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是托了你温大将军的福,所以今日就算我陈印弦还你这一恩,我出了这个门,以后如果战场见,我就不会再留手了,我也想看看这个将军位,是不是只有你能坐的住。”
温北君没有阻拦陈印弦的离去,前几天宴宁楼那场闹剧比自已料想的要更加复杂。他难得的一时兴起定下的宴宁楼甲子号包房,就在他到的那一刻恰好出了命案。
一切都太巧了些吧。
背后的手可能来自魏地以外,必然不是往他温家军里掺沙子。他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引动别人处心积虑的要他身败名裂,唯一的可能,就是以他温北君为突破口,旨在整个大魏。
“哎呦,大凶!大凶!”
是个青年,但是面容略带枯槁,十指奇而修长,越过车驾拦在温北君面前,“大人,您这是大凶之兆啊!”
“何人如此放肆!你可知该当何罪?”
“知道,知道嘛,拦将军车驾按魏律当斩呗。”青年甩开阻拦的马夫,又上前了一步,与温北君面面相觑,“这位大人,您这命线怎么时断时续,好生奇怪。”
温北君一摆手,示意林庸不必再阻拦青年,“那你便说说,这怪在何处。”青年看了半晌,摇摇头,“恕小生告退,小生学艺不精,实在理不清这命线。”
“你这小儿,学艺不精便血口喷人,将军何来凶兆?”林庸顺势就拎住青年的衣襟,“把你押进大牢关上个几天几夜看你还说不说这番混话!”
“林庸”,见温北君说话林庸只得松手,一抱拳重新回到温北君身侧,“你走吧,本将不信什么天命难违,老天要是有眼,哪来的这乱世?”他略微一停,拍了拍林庸的肩膀,一主一仆驱车扬长而去,“本将只能死在刀下,去他妈的天命。”
青年留在原地,若有所思。
天殇将军府仍如往年般灯火通明。
温鸢跟在温北君身后,对着冻的通红的手吹了口气,她没和往年一样拽着叔叔的袖口喊冷,说想要快点回屋里。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死。尽管这世道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死去,但宴宁楼的血还没干,就好像喷溅在她稚嫩的脸上一般。
温北君面朝东侧,他知道他在望向河毓郡,望向那个生活了十几年却再也回不去的汉地。
“叔,这是烧给我爹的吗?”
温北君点点头又摇摇头,“给很多人的,你爹娘,还有我爹娘,或者别人的爹娘。”
话说的含糊不清,温鸢却知道温北君说的是什么,她知道叔叔反复的告诉她,这就是这世上的道理,圣人那一套早就行不通了。
大雪涤荡着北方的血腥,到不了南方的雪,就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潮湿刺骨的冷气。
和寻常临仙百姓一样,冬至要吃汤圆,要喝桂花酒。温鸢还想赖在玉銮房,被温北君作势打了一下,让温鸢拿着汤圆赶紧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隐隐约约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许是街边那个顽童实在等不及过年,趁着冬至放两个爆竹。
仆役被他放了假,此时都聚在柴房推牌九或者打马吊子。
只剩他自已了。
能忘掉吗?沉溺在团团圆圆的镜花水月里。
他忘不掉。洛文鑫唯一的血脉惨死在他的面前,就好像十年前的一切又重新在他眼前燃烧。
狐裘盖在身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已有些冷,脸色有些苍白,只在脸颊处泛着微红。
“将军,早生歇息吧。”
可能是仆役难得休假喝的都有些多,他能听见柴房传来的竹筒碰撞的声音。
“你说,我能走下去吗?”
温北君没说,但碧水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从十年前就背负了一个又一个的夙愿,死在他眼前的人除了化为业障也化作夙愿,压的他很难再直起腰。
她只能紧紧握住男人的手。
“好冷的冬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