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向来无亲情。
就像元孝文对元孝义和元锴没有一丝感情一样,元南对于元孝文也没有任何感情。
元孝文不喜床笫之欢,曾经有半年没有翻过任何一个妃子的牌子。只有元南这么一个嫡子,若是元孝文薨了,元南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世子,大王唤您上殿。”
元南草草的应了一声,他很讨厌王贵,这个与自已差不多年龄的小宦官是父王不折不扣的心腹。
“元南,孤都听韩少傅说过了,你这周的功课又是一塌糊涂,策论更是狗屁不通!”
元孝文板着脸,这次的策论题目是他亲自出的,想看看自已这个嫡子如何看待天下局势。结果只能说是狗屁不通。
元南低着头,但是余光看向了一旁的韩修。
“孤也不知你是愚笨还是顽劣,你可知韩少傅是何人,是孤都要请教的博学之士,屈尊来教你功课,你就学成这个样子。”
老祭酒韩遂昌故去后,大梁学宫的祭酒一职由老人的长子韩修担任,已经天命之年的韩修和胡宝象同为从一品,只是韩修任的是闲职,仅仅是少傅一职。
“回父王,儿臣实在愚笨。”
“蠢!”元孝文怒道,站起身,“孤给你魏地最好的老师,你却幼稚的和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一般,连王贵都不如,实在是浪费孤这一番心血,即日起,就留在你的宫内,什么时候韩少傅说你的功课有所长进,什么时候再出宫!”
元南更讨厌王贵了,明明王贵只是个阉人,在父王眼中自已都比不过那个阉人。
“大王,世子尚未及冠,不必如此苛刻吧。”
元孝文挥手制止了韩修的话,“韩少傅,这天下这么乱,没人会和孤一样在乎他是不是个孩子,有没有及冠,如果南儿能力就像这般,今日孤不骂他,日后必有刀剑加身啊。”
韩修不再言语,他清楚元孝文说的是对的,虽然深宫向来无亲情,但是离了深宫,元南又该如何生存?
玉琅子入大梁了。
元孝文一纸密令宣他入宫,他从会稽千里迢迢入大梁面圣。
这位天心将军几乎没打过什么胜仗,败仗倒是比比皆是,但是官阶却一路高升,刚刚又在边境打了败仗。
“臣玉琅子,参见大王。”
“玉将军能猜出孤这次宣你有何事?”
“臣不知。”
“玉将军就不怕孤效仿齐王借玉将军人头一用?”
冉恭煜的人头刚刚被齐王当做令箭刺向夏国的城墙,就算玉琅子此时怀疑元孝文要用他的脑袋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大王要,那臣这颗脑袋大王拿去便是。”玉琅子认真道,没有一丝玩笑的语气,“大王授臣节钺,臣无以回报,唯有报之以死。”
“玉将军何必如此,孤只是和玉将军说个玩笑罢了。孤召你入宫是有另事相托。”
元孝文手捧一把宝剑,“孤赐你魏王剑,见此剑如见孤面,望玉将军在东境无往不利。”
玉琅子突然知道了元孝文召他入宫的目的。
元孝文要他守住长平。
十年前他守住了长平,这次他还能守住长平。他一生少有胜绩却步步高升,因为他最擅守城。
“欸,你见过你大哥了吗?”元孝文突然扭头如是说。
今年的大梁格外的冷啊。
玉琳子扯了扯外衣,已经三月了还是有些湿冷,好像南方的瘴气弥漫到了大梁一般。方才弟弟玉琅子来看过自已,提了一句元孝文赐给他魏王剑的事情。之前温北君出使咸阳之前也曾经来拜会过他,他隐隐约约猜到了元孝文的野心。
他已经身居尚书之位了,弟弟玉琅子也已经是二品将军了,对于祖上并不显赫的玉家已经足够了,他没必要搭上身家性命去和元孝文作这么一场豪赌,他赌不起自已的一切。
他在大梁学宫度过了自已的青春,但他没有选择和温九清一样,去为千千万万户开个太平。他早早的选择了做一个从龙之臣,他是坚定不移的四王子党,他承认那次自已赌对了。
元孝文真是一个可怕的男人,明明已经输光了所有但是还能爬起来,重新站在权力的巅峰,玉琳子知道这个男人眼中根本没有亲情或者君臣之情,他根本不想和他们任何一位臣子有什么美谈,为了自已的野心他可以抛弃任何东西,就和齐王一样。
玉琳子和自已的弟弟还是有些区别的,他常年站在大梁的朝堂之上,他比玉琅子要了解元孝文得多,越了解他越恐惧那个男人。温鸢逃亡到大梁的时候,他根本不敢让这个故人之女留在大梁,他知道元孝文有一万种方式杀掉温鸢,这样就可以完全得到温北君的忠心,让他像他的父兄一样,为大魏赴死。
玉琳子几乎已经将自已的人手都折在元孝文手中了,他只能祈祷温鸢出了魏国境地,哪怕到了兰陵也好。不过这番之后自已算是彻底暴露了自已的不臣之心。
这么一个乱世,失去了父母的小姑娘能不能安然长大呢。
玉琳子不自觉的想起了二十年前在大梁学宫求学的日子。
花开傍柳,朝雨沾衣。
年轻的玉琳子站在大梁学宫最负盛名的惊鸿亭,朗然照人。
那是个不冷的春天,路过的少年少女们会停下来对他喊一声玉师兄。
温九清是最特殊的那个,从来不喊他师兄,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玉琳子,你怎么还站在惊鸿亭,周先生找你好久了。”
原来是老师喊自已啊,他只是感觉温九清的脸有些模糊,他特别想看清这张脸。
“温师弟啊,你该喊我一声师兄啊,你看这学宫之中,也没有几个比我年龄更长的人了吧。”
他感觉自已应该这么说。
“还不是玉师兄一事无成,周先生不让你出师。”
其实那时不是自已一事无成,只是自已执意研学周礼,在这样一个早已礼崩乐坏的乱世,周礼又能救得了谁呢。
“我的好师弟啊,师兄知道你这嘴厉害,还是饶了师兄罢。”
他很熟练的把手搭在温九清的肩上,“师兄请你吃饭。”
“真的?”温九清露出了笑容,“那师弟我可就不和师兄客气了。”
“玉师兄,你最懂这周礼,又为何为虎作伥。”
他知道温九清没有说过这句话,温九清不会这么喊他,也不会问他这个问题。
他研读了一辈子周礼却只是为了让元孝文的野心合乎周礼。
已经不再是大梁学宫最年长的师兄,而是礼部尚书玉琳子的目光越过前方,停留在温九清寄回来的最后一封信上。
“师兄,是个女儿,”
他骗了温鸢,他根本没有抱过她,只是温鸢几乎是温九清夫妇的缩小版,他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温鸢。
“温师弟啊,师兄我啊,还是没白读这周礼的。”
可能有人嗯了一声,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觉。
“师兄,前面不是惊鸿亭吗?”
玉琳子闭上了眼,眼角处滑落两行泪珠。前面好像就是他执着了二十多年的惊鸿亭。
是啊,原来他追逐了一辈子的功名利禄,却一直是那个二十年前在惊鸿亭前和温九清打闹的学宫最年长的玉师兄。
魏礼部尚书玉琳子自缢于房中,仆从于其身上发现一本周礼和一封遗书,遗书上只有一行字。
“葬于惊鸿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