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内是郡守之才。
老师的一句话,无疑是断了他的官路。但他不恼,他很清楚他的能力仅是一郡之才。师兄贺熙的前车之鉴还犹未干,空有一身才华,赢得了胡宝象一时却赢不得他一世。
就算与元孝文的理念背道而驰,他还是没有选择割袍断义。他放不下河毓郡的百姓,放不下这个自已的故乡。
“爹,听说东线的局势很不好,我们要不要撤出去啊,我听说王叔李叔他们都已经在给自已找后路了。”
温九清没有愤怒,要是不给自已留后路才是真正的怪人。他平静的看着自已的两个儿子,一对孪生兄弟刚刚十四岁。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么做,但是命运这东西,总是要走向该走的轨迹。
“起码把小妹送出去吧,让董爷爷带着小妹往西走,小叔不是在那边从军吗。”这次说话的是温鸾,温九清的长子,比弟弟温鹭早出生了半刻钟。
温九清还是没有说话,他比两个儿子更了解局势,汉军最多再有两天就会到河毓郡了,守卫东境的天威将军向明升已经战死,目前东线官衔最高的玉琅子至今还被围困在长平。
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可以死,但是不代表他可以眼睁睁的看着自已的骨血死在自已的面前。可是天下之大,只有他温九清的儿子死不得吗?
这么多年温九清慢慢看着父母故去,叔父死在汉人铁蹄下,他却始终无能为力。温九清很早的时候就扛起了当家大哥的担子,温北君是舒服的独子,叔父死的那年还只有十岁,比温鸾温鹭大不了几岁。那样小的一个孩子,他晓得他不是爹,他是温北君的大哥,他替温北君选择了沙场这条路,希望温北君不会怨自已这个大哥吧。
慢慢的温九清就回忆起了在大梁学宫求学的岁月,最善卜卦的王琰先生说过他是天煞孤星之命,会祸害家人。他也不想去信,但是由不得他不信。爹娘一场重病齐齐走在了那年春节,叔父替他挡下了大汉的刀子,夫人生下温鸢后重病缠身,就那么也走了。现在轮到自已的两个儿子了。
温九清在一声爹中缓过了神,温鸾和温鹭齐齐跪在他面前。
“爹,您教导我们的,我们都记得,但是小妹还小,她还有自已的人生,她不应该死在这里。”这话说自温鹭,温九清很难相信这句话是从自已这个比长子顽劣得多的次子嘴中说出。他印象中温鹭是那个,总是跟在温北君后面东混西混的儿子。
“我们都可以为国捐躯,这就是我们温家人的命运,但是这不是小妹的命运,爹。”温鸾重重的磕了两个头,那句爹拉的很长。是温鸾,就算只比弟弟大了半刻钟,却一直扛着大哥的担子,很早就失去了幼稚,老成如温九清。
“恳请爹护小妹周全。”
董成是温家的老仆人了,从温九清父亲那代人开始就是温家的老仆了。按情理来说,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温家,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没必要为了这把老骨头离开如亲人般的主家了。
“老爷,您和两位公子跑吧,老董我留下来就好了。”
董成很喜欢温鸾和温鹭,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温九清和温北君的翻版。他膝下无子无孙,对于温九清一直视如已出,温鸾温鹭更像是自已的亲孙子。老人知道温九清同意的几率不大,但他还是尽力想再劝劝温九清。
“董伯,明早天一亮,你就带着小鸢往西走,我前些天给北君写了封信,会比你们早些到。”温九清看着这个亦仆亦亲的老人,深深鞠了一躬,“九清求董伯,护小鸢周全。”
温九清桌子上放了很多封信。
其实他也是有党派的,他是学宫党。曾经在贺熙取代老相胡宝象时盛极一时,随着贺熙倒台又很快退出党争舞台。温九清就是学宫党反叛的最后一道底牌,所有人都对老祭酒韩遂昌的一句“十年之内是郡守之才,二十年内是丞相之才,三十年内,可扶大厦之将倾,挽大魏之狂澜。”深信不疑。
有朝堂新贵玉琳子,也有在野的师兄前相贺熙,甚至还有元孝文的一封信。大部分都是劝他离去,河毓郡可以没,官可以降,但是他这个人不能死,人活着才有本钱在官场上爬。人死了那天,再好听的谥号又有什么用呢。
也有不同的,元孝文用了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四王子的口吻,问候这个真正意义上的扶龙之臣。谁都不是傻子,他被放弃了。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他没有站在元孝文的队伍里。但是这封信的意义,绝不是告诉他,他被放弃了,而是告诉他,大魏,放弃了河毓郡,和它的三万户百姓。
温九清抬头望向窗外,暮霭沉沉,火红色的落日坠向西方,载着最后的希望,把半片天染成粉色。
温鸾感觉自已从出生那天起,就能看到弯弯绕绕的红线,纠缠着他和温鹭,又纠缠着爹和娘。有一天他好像看到了娘的红线就那么到头了,然后娘那年秋天就走了。现在他看到他的那条红线,就那么戛然而止了。
温鸾没有恐慌的心理,他知道这个就是命运。每个人的命运走向看起来毫无瓜葛,但早早的就被决定好了。前世债今生还,穷尽一生都在找一个答案,他想他是幸运的。他短短的十四年人生,他就找到了答案。董爷爷总说“你和你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都是温家的支柱,不像你小叔,总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也不知道在西境当几年兵好没好些。”温鸾当时就只是笑了笑,他和温鹭不一样,他不喜欢跟在小叔的屁股后面混闹,他很怕小叔,甚至比怕爹还要怕。没有别的原因,他看不到小叔的红线,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外面一片嘈杂声,伴随着剧烈的骚乱。温鸾只是静静的翻阅着一本字帖,娘写得一手好字,他这么多年都喜欢用娘的字帖来练字。他最后看完了一次这本字帖,结尾的一行“不破楼兰终不还。”格外有力,不愧是被称为河毓书圣的娘亲。写的是秦人东征楼兰的旧事。
“爹,二弟。”他平静的合上字帖,走出房门,就好像要去学堂读书或者是要去拜访串门一样的稀松平常。温鸾没有回头看,他注定再也回不到这间书房了。
许东只是个普通农户,在河毓三万户中都是最平凡的一户,有个粗壮的乡下女子媳妇,有个大胖儿子。其实什么汉王还是魏王,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就在乎今年庄稼收成怎么样,赋税涨了还是降了,收粮的价格有没有变化。老婆,孩子,庄稼,热炕头,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分不清尚书和郡守谁是更大的官,分不清补子是文官的还是武官的,他只能分得清什么庄稼该多浇水,什么庄稼该少浇水,这就是他的生活。
温九清带出来的亲兵早就杀散了,也可能根本就是死了,只剩下温鸾温鹭始终站在他的身前。跌跌撞撞,他看到了太多太多暴行,他就算高呼元孝文是个庸人,是个昏君,也没有意义了。三万户百姓,最起码得有一半死在今日汉军的屠刀下。铜雀军败了,但是也给汉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这次的屠城是大魏的妥协,是让汉军这条疯狗发泄的腐肉,大魏割掉了这块腐肉,才能与汉国讲和,才能苟得安稳。
温九清回想起与元孝文背道而驰的那天,觉得自已蠢的不折不扣。他终归是无法保全在乱世挣扎的千千万万户啊。
铁蹄和刀尖推倒了温鸾和温鹭,温九清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儿子死在自已面前,他想要发出哀嚎,但是他还是失败了,他感觉到自已的头颅飞了出去。他尽力眨了眨眼睛,这是他唯一能动的地方了,看着自已的两个儿子,看着惊恐的许东一家。他们不知道是谁死守在他们的门前,也不会知道了。汉军就像踩过一具野狗的尸体一样踩过了他的尸体,还是终结了那个普通农户的生命。
他什么都没做到。温九清来不及再多想什么了,他的意识在飞速的流逝,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这是留在他生命中最后的画面,朝霞满天。就和温鸢离开河毓的那天一样。
温鸾哼着小时候娘给他唱的歌,呕哑嘲哳难以入耳。一个汉军觉得他没死透,又狠狠的补了一刀。他看见自已的红线就那么断掉了,不过他不害怕。
别怕命运,百转千回,终会重来。
人间总有暮霭朝霞,亦总有刀山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