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觐见秦天子的时间还有半旬。
一大清早碧水就看见温北君在扫院子里残留的积雪。昨晚使团颠颠簸簸终于到了咸阳,卡着宵禁的最后时分进了城。
咸阳总归是有些底蕴的,温北君看着城墙感慨,要是当初临仙有这么一堵城墙,能少死多少温家军啊。
郭小儒还是听赵鲁鲁说的,有个傻子一直在摸城墙,就像摸媳妇那么深情。作为这条街的孩子王,他自然不能错过这个笑话。
等温北君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被一群半大孩子围在了中间,为首的一个穿了件黑金狐裘。他吓了一跳,那种品质的狐裘,他都没资格穿上一件,这个孩子年纪不大,怎么能穿上那种品质的衣服。他第一反应是哪个年幼亲王或者皇子来了,但没有鹰犬作伴,只有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
他掏了掏兜,兜里没碎银子了更没什么糖豆之类的东西,他对着孩子们一乐便要离开。但是他如今在这群孩子心里的形象是个傻子,这一笑无疑是坐实了他是个傻子。
孩子群一拥而散,他们都听家里的爹娘说过不能和傻子玩,只剩下郭小儒一个人看着他。“你不是傻子。”郭小儒很认真的盯着温北君说。“废话,我当然不是傻子。”温北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为什么咸阳的孩子这么傻,说这种屁话。“虽然你摸城墙的样子像摸媳妇,但是你不是个傻子。”温北君这时明白了刚才为什么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没有生气,反倒觉得这个小孩说的话很有意思,八九岁的屁大孩子,懂什么摸媳妇。温北君想逗一逗这个孩子,便问道,“为什么他们觉得我是傻子,你觉得不是呢。”
郭小儒很认真的挠了挠头,但是没想出一个答案,“反正反正,上次有个怪人看起来和你差不多,他用这件衣服换了我一个糖人,怎么会是傻子呢,傻子可想不到拿我的糖人。”
温北君愣了一下,几千两银子都难求的黑金狐裘,就这么被拿去换了个糖人?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想要拿一马车糖人换这件狐裘,碧水昨晚和他念叨了一晚上咸阳属实是太冷了,她要是穿上这个狐裘就不会冷了。
他也就是想想,怎么好意思去骗一个小屁孩呢。
“你叫什么啊。”
郭小儒骄傲的拍了拍还幼小的胸脯,“我叫郭小儒,这条街的孩子都是我罩着的。”温北君哈哈大笑,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能不能问问老大哪有卖烧饼的,我媳妇让我买俩烧饼回去早上吃。”
郭小儒觉得富人也没什么好的,也是一样馋糖人还有烧饼什么的。对于温北君的问题,郭小儒有两个答案,下条街有个烧饼店,比这条街上的要香一些,但是赵鲁鲁老爹是卖烧饼的,老爹对他们这几个孩子也都很好,经常给他们一张烧饼当零食吃,而且而且赵鲁鲁可是自已罩着的孩子嘞。郭小儒指了指前方,“一直往前走到头,左边是个烧饼店,味道那叫一个地道,秦人都爱吃的味道。”这条街孩子的老大迟疑了一下,觉得不能厚此薄彼,接了一句“要是买衣服或者要打铁什么的那边也有,都是顶好的。”
温北君自然是知道这个孩子是为他的朋友们家里招揽客人,笑了笑,是个好孩子。
姜昀自从过了烟波江就一直感慨什么北境的冬天真的是太冷了。好几次温北君都不得不提醒他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盛景对于生在魏地的姜昀是从未见过,其实温北君也没见过,但是他就是没有姜昀那种讶异。
如果说江南的春是撑把油纸伞的才子佳人,那咸阳的春就是庭有残雪,瓦有遗寒。
一男一女坐在床榻上,一人捧着一张烧饼慢慢的啃。
“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冒险了。”
碧水少见的没有称呼将军,虽然温北君总说他从不把碧水当作丫鬟看,但是她就是喜欢喊他一句将军,她知道将军府有些嘴碎的婢女喜欢传些闲话—她是将军的禁脔什么的,她也没有去管,倒是温北君听说之后大发雷霆,把那些嘴碎的全赶了出去。
“什么冒险,都到了咸阳了,我哪有那个胆子在皇城底下动手啊。”
温北君发现碧水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幽怨的像个…像个寡妇。他被这种眼神盯得有些发毛,捏了捏她的脸,手动改变了碧水的脸部表情。
“好吧好吧,我不会发疯砍谁。”他张开双臂,想要抱一抱碧水,但是碧水不动声色的躲过了温北君的怀抱,吐了吐舌,“不要,将军请自重哦。”
温北君双手尴尬的悬在空中,碧水把烧饼放到了他的手中,“吃不完啦,我先回去休息了,好梦啊将军。”少女轻轻的施了个万福,一如每次离开玉銮房的样子。
“还是想要谢谢你…”姜昀挥手打断了温北君的话,“温将军,你这已经是第十一次道谢了,真没有关系的,碧水小姐人没有事就是万幸了,好在那把匕首没有划破动脉。”“姜郎中,之前有些冒犯你了。”温北君难得的道了句歉。
姜昀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他比温北君足足低了三品,面对官阶远高于自已还不断道谢的温北君,他实在有些难办。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屋内的空气有些许尴尬的况味,约莫有半刻钟,或者只是眨眨眼的工夫。
“温将军知道朝堂上都在如何议论你吗。”
还是姜昀打破了沉默,“都说临仙不姓元,姓温。”只长了一颗探案心的姜昀自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是对于官场之道烂熟于心的温北君来说,这就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这种谣言能传到姜昀这样一个只会探案的刑部郎中耳朵里,自然已经是人人皆知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不与朝堂上的谁去交好,怕被卷入党争之中,但他还是被卷进去了,比党争更糟糕的是,很有可能是魏王授意的打压他。
他想独善其身,想保全小家。但是连江南那种当了一百年桃花源的宋国都被卷入了纷争,他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呢。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额头滚落的汗珠打在了地上,在沉默的屋内额外响。温北君在心里把自已骂了十多个来回,在临仙土皇帝当久了,他忘记了太多太多事情了。他不后悔替那个老吏出头,他就是应该为老吏的死负责,他怎么能蠢到给老吏一两银子,他明知道燕国要借机挑衅的。他只能道一句告退,便匆忙的出了姜昀的屋子。
庭中还有残雪,但是没有初雪的那种洁白之感,带有些浑浊的泥水和黑冰。
温北君一拳狠狠地砸在自已的脸上,剧烈的痛感让他逐渐清醒,他害死了老吏,又差点害死了碧水。自从洛笙死后,他感觉自已的每一步都在被牵着走,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但他又无法跳脱。不,也是有办法跳脱的,只要回到绳子最开始的结—陈印弦。
不过话又说回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不假,系铃人愿意解铃吗?温北君不相信有人会愿意做系铃又解铃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
一阵冰凉打断了他的思绪,一大捧雪被塞进了他的衣服里面。他嗷了一声,碧水一脸无辜的站在他身后,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抿嘴一笑,指了指旁边的郭小儒,“他说你管他叫老大了,他们要玩最好玩的打雪仗了,不能没有你。”
酒楼家的郭小儒,烧饼店家的赵鲁鲁,裁缝家的刘三,铁匠家的王恩,还有温北君,极为幼稚的打起了雪仗。很幼稚,但是很和谐。
碧水笑着把手炉塞到冻的嘴唇发紫的温北君手里,温北君双手火热,方才冻的僵硬的毫无知觉,这时反过味来了,是由内向外的火热。说是五个人玩,其实是在郭小儒指挥下的四打一,温北君头发乱蓬蓬的,发髻早就被打散了。不过他倒乐在其中。
“还是孩子好啊。”他笑了笑,“你说小鸢要是看见雪,不得趁我睡觉全砸我脸上吗。”碧水笑着点了点头,偏头看着玩闹之后狼狈的庭院。
估摸着明早还得再扫一次雪了。温北君揉了揉小腹结痂的伤口,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