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房中的桂花只听得芸娘的声音,完全听不见越小满的声音,她捏着碗的手逐渐攥紧,脑海中不停闪现出一个姑娘被几个男人拉扯着捆成个粽子塞进花轿的场景。
“同是女人,你帮他们做说客,与为虎作伥的伥鬼又有什么区别!我不需要你假好心!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屈服,他再有钱又怎样?我是不会屈服的!”越小满咽下最后一口饼,将水喝尽了,一抹嘴巴就高声叫了起来。
“咳咳。”芸娘没寻思越小满说演就演,连忙伸手给她比了个大拇哥,也扬声来了句:“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这么倔强,那就看你的嘴硬还是你的命硬!”一边说着这话,一边重新将越小满的手在背后捆起来,芸娘便踏着步走出了柴房,一甩门板回了屋中。
一直在伙房里的桂花靠在墙上,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鸳鸯被迫上轿的场景。
“我不走!我不嫁!放开我!”一身粉红色喜服的鸳鸯满脸泪痕的扒着门板大声呼救,而两个膀大腰圆的喜婆子则一边笑着一边咬牙使劲儿掰扯开她的手,退拽着她往路上的小轿子里送:“我说姑娘!想嫁给秦老爷的女人多了去了,他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大喜的日子哭什么?不怕把自已的福气给哭没了?”
“我们不要他的钱!把闺女还给我们!我们家鸳鸯是有主的!早就许给别人了——”两位中年夫妻从屋中冲了出来哭道,而他们身后则跟着几名短打男子伸手按住他们,另有一名衣着考究像是管事之人的男子手中拖着个盖着红布托盘,轻蔑的笑着道:“我说,这姑娘不懂事,你们老两口怎么也跟着不懂事啊?这么多年的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好好想想你们种的是谁家的地?秦老爷看上鸳鸯是她的福气,他愿意花钱纳她,将她接进府里去,是秦老爷宽容大度,你们非要闹得像是强抢民女,是不给我们秦家面子啊?是想秦老爷把地收回去?”
“庄头!我们不种秦家的地了,我们不要这些卖女儿的银子,只求你和秦老爷说说,把我女儿还给我吧——”这夫妻俩听了庄头的话,直接跪在地上哭求起来,可庄头却眉头一皱,换上一副表情道:“你们不种?你们不种,石桥村别人就不种了?说的鸳鸯进了秦府,若是得了宠,说句托大的话,我们石桥村也就跟着鸡犬升天了,你们可就是秦老爷的岳父岳母,到时候谁敢看清你们?你们还用得着种那点破地?待鸳鸯给秦府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你们的福气啊,在后面呢!”
“去,去找程双哥!”桂花好似看到几年前的自已在围观人群中焦急的看着,伸手拽自已的丈夫低声说着,可他的丈夫虽然也是一脸难过,却反手抓着她的胳膊道:“不许去.......万一得罪了秦府,秦老爷真不给咱种地了,咱们怎么生活?再说了,看着情形,就算程双哥回来了,又能怎样?还能打的过这么多家仆?不过是多填进去条人命罢了。”
“这钱,你们拿不拿,都是秦府纳妾的钱,在场的诸位乡亲们也都看见了,这可不是强抢民女,是我们秦府正儿八经纳妾!今儿是个喜日子,我们秦老爷说了,从今天起,整个石桥村的佃户,减租五成!也算是普天同庆了啊!”这庄头将手中的托盘使劲儿往中年夫妇怀里一塞,笑着转过头来,朝着大伙儿大声宣布道。
桂花的心怦怦跳着,她看着自已丈夫,她的丈夫也看着她,更紧的握着她的手小声道:“方才庄头说的很明白了,鸳鸯姑娘若是嫁过去了,减租五成!你莫要多管闲事。”
泪水在桂花的眼中打着转,她再看向鸳鸯,只见她脚下的那双粉红色绣鞋都被蹬掉了,落下的轿帘不停晃动着,像是双脚不停地蹬动,此时她的嘴巴已经被堵上了,呜呜咽咽从嗓子里传出的挣扎声被淹没在一众乡亲们的叫好声中,而她的父母显然已经听懂了庄头这句话的分量,两人无力的瘫在地上,直到那顶小轿子被抬起来,晃晃悠悠的抬走,喜婆子高声喊着:“起轿喽——”
“姐姐——”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从一个女童的嗓子里喊出,穿着打补丁的小女孩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朝着轿子的方向追去,鸳鸯得娘亲连忙一把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了这个小女孩,而小女孩则不停地尖叫着:“姐姐——姐姐回来——不要姐姐走——松手啊!我要姐姐——”
桂花无措的看着那小女孩,抬眼再次看向身边围观着的众位相亲,这些村民们脸上喜气洋洋的,竟还彼此拱手互相恭喜,恭喜能减租,能省下银两,年节余庆,所有人都是满意的,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蔽掉了那小女孩的哭喊和夫妻俩的悲泣。
桂花的眼角落下泪来,她哽咽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先是从盖帘里掏出两个馒头,顺手拎起门边立着的镰刀,朝着柴房走去。
越小满此时吃了个肚饱,正靠在柴火堆上守株待兔,顺便琢磨若是还没打动桂花要怎么办才好,正发愁,突然见柴房的门再次被打开,月光下,瘦小的桂花堵住了整个门口,月光照射下,整张脸阴沉着,唯有一双眼睛亮的发光,她紧了紧手中的镰刀,绷着脸一步一步的走进越小满。
越小满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心中有点怂,双脚挣扎着想要立起来,思量着是不是江星辰的计划有错,这桂花对鸳鸯没那么深的感情,反而是个神经病,自已现在反捆着双手,完全不是手拿镰刀的桂花对手,要不要大声呼叫让长生来救自已?
就在越小满纠结思考的时候,桂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只见她忽然蹲下神来,猛地按住即将站起来的小满,将她翻过身来,挥起镰刀就斩断了她手上的麻绳,随即板正她的身子,将怀里的馒头塞给她:“走!拿着馍馍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如果是你爹娘卖了你,那你也别回家!去哪儿都比秦府好!”
“我走了,你怎么办?”越小满看着一脸决绝的桂花,片刻后问道。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管我?”桂花手还捏着镰刀柄,听了越小满的话,并没给她什么好脸色,冷笑一声嘲笑她,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身上罩着的棉袄脱下来递给越小满:“穿上吧,冬夜里更冷,别到山上没被野兽叼去,反倒冻死了。”
越小满慢慢抬起眼来,这才发现她脱了外衣后,肚子是个圆滚滚的弧度,想来是怀孕四五个月的样子:“你怀孕了?不行,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他们找不到我,一定会发现是你放走了我,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能有什么事儿?我一个嫁了人的孕妇,他们还能把我抓去秦府不成?你快走吧,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桂花吸了吸鼻子,伪装出来的冷漠和坚强眼看就要维持不住,心中的恐惧和想要救越小满的决心抗衡着。
“我听说你们附近几个村子里的村民都靠租种秦府的地生活,你把我放跑了,他们如果报复你们家,你丈夫和公婆会不会为难你?”越小满心里心疼这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她伸手扶着对方微微颤抖的胳膊,轻声问道。
“你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赶紧走吧!你知不知道那秦府是什么地方?一旦进去了,别以为你能逃出来。”桂花语气急迫起来,眼睛时不时的看向院中,生怕自已公婆或者丈夫出来找她。
“你知道秦府是什么样的?”越小满听了她的话,心念一动,捏着她的肩问道:“为什么一旦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或许那秦老爷是个善良大度的有钱人,知道我另有心上人,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来到这里,便会放我走呢。”
桂花看着越小满,好像在看一个傻子,她压低了声音,伸手反握住对方的小臂道:“你在发什么梦呢?那秦府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知道秦府什么样,我当然知道秦府什么样!我最好的朋友就是死在那里面了.......你听我的,走吧,你不是秦老爷和夫人的对手的,他们在外面的名声再好,也是骗人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再陷进去了.......”
说到后面桂花看着越小满,好似在透过对方看自已的好朋友,那个与自已一同长大,一同做工一同绣花,一同向往未来生活的活生生水灵灵的姑娘,她的眼中噙着泪水,带着恳求劝越小满离开。
“你的朋友死在了里面?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越小满看桂花摇摇欲坠的样子,手上用力,扶着她慢慢坐在了柴垛上,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塞子送到桂花鼻下道:“这是醒神的药膏,你太激动了,嗅一嗅会好一些。”
桂花只觉得一股辛辣味道直冲额头,她呛咳几声,好似缓过神来,但脑中依旧嗡嗡的,那味道里的辛辣慢慢褪去,柔和的乌木燃烧味道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好似更加晕沉,脑中如浆糊一般,只有些呆愣的看着越小满,一会儿把对方看成鸳鸯,一会儿又清醒的知道这是另一个姑娘。
“你的好朋友也是被她的父母卖到秦府去的么?”过了片刻,越小满扶着桂花,轻声问道,桂花靠在她的肩上,脑海中迷迷茫茫的,下意识张嘴道:“不,元叔元婶这么好,怎么会把自已女儿往火坑里推呢?就算给再多钱,他们也不会卖女儿的......更何况,鸳鸯已经和程大哥定亲了,她都已经开始绣喜服了.......”
“那鸳鸯就是被强抢走的?为什么不报官呢?强抢民女可是要坐牢的。”越小满心下有了低,又诱惑的问道,桂花直觉有什么不对,但脑子乱糟糟的好像没法细想,只能跟着对方的话将心底的答案说出来:“怎么能报官呢,报了官,秦府将地都收回去,我们整个石桥村的人还怎么活?一个姑娘换整个村子减租三年,所有人都觉得很值得.......元叔元婶又能怎么办?除了收下那十两银子,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秦府这么有钱,听说那鸳鸯是被接进府做姨娘的,以后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总是比在村里的日子好过,她为啥不乐意?又是......怎么死的?”越小满继续问道。
“鸳鸯有了未婚夫啊,程哥这么好,又这么喜欢鸳鸯,两人这么般配,鸳鸯不会愿意去给秦老爷当小老婆的.......好好的女孩子,就这样被害死了.......”桂花眼神有些发直喃喃的回答道。
“我听说,鸳鸯是生孩子难产死的,你为什么说她是被害死的?”越小满知道自已越来越接近答案,再次低声问道。
“她是被害死的,是被害死的,我亲眼看见她的尸体被泡的那么大!她的眼睛都没闭上!她的肚子都这么大了.......那些人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把她淹死!”桂花眼前好似又浮现出了鸳鸯惨不忍睹的尸体,她的情绪开始波动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抓挠着,一把攥住了越小满的手,眼中也突然迸发出了瘆人的悲伤和恐惧:“她的手指甲都没了,额头和脸上红肿着,肚子上都是淤青!她被欺负的好惨——最后还被扔进了井里——鸳鸯鸳鸯!鸳鸯!”桂花越说声音越发不稳定,喊鸳鸯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大,越小满怕她真的将外人招来,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又掏出个瓶子抵在了她的鼻下。
情绪激动下桂花狠狠吸了几口,手指甲死死抠进越小满的小臂中,随即好似突然清醒了般睁大了眼睛,便紧接着双眼一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