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凤城背靠关山,紧挨京城,一条曲江穿城而过,各路行商贸易在此交汇,从城外近十里的官道一直延伸到城门口,无论冬夏,随时都有车马往来,城内街道交错,两旁店肆林立,人声鼎沸,内河环绕,临河的拱桥数不胜数,画舫乌篷鳞次栉比,是除了京城外,少有的繁华之地。
此城如此繁华的原因其一是有地势优越外,其二则是因为北部大族南宫士族盘踞在此百年经营。
近二十年来家主南宫万里更是兴建“青竹书院”,以有教无类的名义广收寒门学子,再以“助学还贷”的新颖方式让不少没钱读书的穷苦人家孩子也有了晋升渠道,待这些学生学有所成再反哺学院,形成良性循环,此风一行,国内大儒均被南宫家主胸怀天下的广阔胸襟所折服,纷纷而至,自愿留在书院教导学生,经过二十年耕耘,飞凤城除了是行商中心,还是学子们的朝圣圣地。
今年二月,飞凤城更是热闹非凡,三年一度的殿试放榜在即,全国举子皆聚于此,如朝圣般来到青竹书院。
今日便是放榜日。
清晨,青竹书院外早早挤满了人,绝大部分是等着看热闹的,随着时间流逝,百姓越聚越多,官兵已将通往书院的街道戒严,除了学子,其他人是不允许进入这条街道的。
卯时刚过,江星辰着一身绣着青竹叶滚边的白色文士袍在众人注视下往青竹书院走去。
身处飞凤城繁华中心的青竹书院独占一抹清幽,建筑古朴,素木蛮石,竹林幽幽满身清韵,一弯绿水似青玉绕林而行。
就在江星辰即将迈入等候放榜的“竹园”时,辘辘的车辙声敲打着汉白玉地面的声音传来,清泉边悠悠掠过一辆线条雅致的马车倒影,马车四面皆是精致昂贵的金丝楠木雕琢而成,镶金嵌宝的窗子被一张青色纱帘遮挡,马车在小厮的护卫下行至书院门口,一只玉脂似的手掀开重重纱帐,露出一张带着银色流苏面纱的女子脸庞,虽只看到一双眼睛,足以叫两边百姓惊艳喧哗。
“是南宫家三小姐!”
“南宫家三小姐来了!莫不是南宫家也要榜下捉婿?”
“这青竹学院的学子哪个不是南宫家资助的!南宫家还用榜下捉婿?”
“这南宫家三小姐虽一贯以面纱遮面,却身姿窈窕,只一双眼睛便迷倒半个飞凤城,若是得了南宫家小姐青眼,又得以高中,可真是等闲平步上青天啊!”
掀开帘子的南宫晴并不理会耳畔的喧嚣,只轻声开口:“江星辰。”
这个名字轻轻吐出,便仿若带着一抹氤氲的江南雨,缠绵又带着情丝。
江星辰停下脚步,侧过身来看向南宫晴,微微拱手道:“南宫小姐。”
南宫晴一双如满月般清亮的眼眸好似带上了些许笑意,郑重道:“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星辰谢过小姐。”江星辰躬身拜下,随后起身,颔首后大步迈入书院水榭间一座雅亭“竹园”。
此时竹园亭内已坐有一十三名考生,均正襟危坐,等候即将到来的命运。
曲江两岸车水马龙,临街商铺人声鼎沸,教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酒肆推杯换盏之声此起彼伏。
辰时二刻,外面街市上此起彼伏的喧杂声戛然而停,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的大地都在轻轻颤抖,举目望去,但见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鲜艳的旌旗在苍穹下迎风飘扬,明亮的铠甲闪烁着夺目的光泽,参差的刀剑直插天空,翻着冷冽的寒光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让出这条通天大道,就连原本镇静端坐的学子们也都肉眼可见的激动起来,这队士兵停驻在青竹学院门前,自觉两翼排开,后面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走来,在下马石前下了马,垂手站在大门两侧,片刻后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如此往复足足九对之后,一身绯红飞鱼服,近绣繁丽的大太监手捧诏书踏步而入,那九对红衣太监紧随其后,一路来到“竹园”凉亭前。
“哪一位是江星辰江学子啊?”这大太监一脸喜气问道。
江星辰听到,站起身来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学生江星辰,见过公公。”
这大太监端详着点点头,双手打开诏书高声唱道:“青竹学院学子江星辰,高中一甲探花,京报连登黄甲,赐打马游街。”
听到这大太监的唱喏,饶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的江星辰仍是有种心如擂鼓的激动,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今朝得以高中,他恭敬请下金花帖子,又向这大太监道辛苦,大太监似是与有荣焉笑道:“恭喜探花郎,贺喜探花郎,探花郎,还请探花郎换上新装游街采花。”
再次从青竹书院出去的江星辰已是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着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一边官兵牵来金鞍红鬃马,前呼后拥,旗鼓开路,气派非凡。
这一夜飞凤城无宵禁,火树银花,凤箫声动,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火,江星辰站在城中最高处南宫家的摘星台上望着脚下的城池,千盏明灯如同漂浮在天河上的皓月繁星,光华璀璨,融融如海,伴随着天空中不时绽开的焰火,真如瑶宫仙境。
“星辰兄,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一名身着月白色金丝云纹长袍的年轻人手拿酒杯走到江星辰身边,伸手搭在他的肩上。
“借礼兄吉言。”江星辰也举杯与南宫礼对饮道。
“星辰兄啊,我真羡慕你,若我不是这南宫家子弟,便也可下场与你一争这探花之名,打马御街,肆意潇洒。”南宫礼似是喝多了,用力拍了拍江星辰的肩膀,随即又笑了起来:“听闻今年本是点你做状元的,可圣上看了眼那六十多岁探花的画像,立即便将你俩调换一二,哈哈哈哈哈哈哈,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鲜衣怒马采花郎也只有你才配了!”
江星辰并不自得于南宫礼的夸赞,回头看了看身后高台上的笙歌曼舞道:“该回去了。”
“对!对对!父亲让我来唤你这主角回去,可是有要事要找你商议。”南宫礼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拽着江星辰往席上走去:“待会儿可莫要高兴的失态才好。”
今夜之席是南宫家主特意为青竹学院高中一甲的学生所办,今年除了江星辰,还有三名今年新科进士,席间除了学子们,还有青竹学院的夫子及南宫家一众嫡系,众人皆是推杯换盏,贺声不断,两旁舞女轻歌曼舞,一层纱帘后,传出如仙乐般丝竹箜篌之声。
江星辰与南宫礼走入席中,南宫家主南宫万里立刻高兴的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江星辰坐过来:“星辰当年来到青竹学院,老夫便看出此子非池中物,今日果真金榜名传四海之!”
“学生敬南宫家主一杯,若没有南宫家主心怀天下,消除门第之见,给学生这等逃荒孤儿读书识字的机会,又怎会有星辰高中探花的机会?”江星辰郑重举杯谢过南宫家主。
南宫家主则毫不在意的笑着摇摇头,一把抓住江星辰的手道:“人生四大喜事,今日星辰已是金榜题名时,老夫再赠你另一喜如何?”
南宫万里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怔,随即眼中都多多少少显出果真如此,纷纷露出乐成其见的笑容。
“这?”江星辰先是愣了一下,好似不知该如何接话。
南宫万里捋了捋胡子笑道:“老夫今日也学学那榜下捉婿,你与我儿南宫礼是好友至交,该知道他有一妹妹南宫晴,也是我南宫万里嫡女,自幼读书明理,琴棋书画亦略有涉猎,今日我将她许配与你,不知你愿不愿意啊?”
在坐众人皆知江星辰身世孤苦,父母双亡,失去幼时记忆,十年前独自逃荒来到飞凤城,为青竹书院院长所收留,由南宫家族资助,这才得以有了今日成就,虽然今日高中,但小小的探花与南宫家族比起来也是萤火与皓月之别,今日南宫万里招他为婿,只怕此子当真要扶摇直上,前途不可限量了。
正当大家想着恭贺话语时,那江星辰却突然开口,委婉道:“星辰自知身世低微,前途未知,不敢耽误南宫小姐......”
话音未落,纱帘后的丝竹之声蓦然而断,南宫万里的笑容也缓缓收了起来:“星辰的意思是?”
江星辰腰背笔挺看向南宫家主道:“园中芙蓉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
“好个陌上尘!既然星辰看不上我南宫家女子,老夫便不强求了。”南宫万里面色冷肃的站了起来,一甩袖离席而去,席上其他人见此,哪里还好继续坐着,纷纷找个借口离去。
“父亲!父亲!”南宫礼本想亲上加亲,哪里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先是追着自已父亲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这个知已,伸手隔空指着他恨铁不成钢道:“江星辰!我妹妹哪里配不上你!你真是不识好歹!你知不知道你就算考上了探花,我爹想收拾你也轻松的很!”
“是我配不上令妹。”江星辰也站起身来,带着歉意对站在门口的南宫礼说道。
“嗨!”南宫礼一跺脚,也转头追着父亲而去。
江星辰看着满桌残羹冷炙,站了一会儿后正要离去,忽听得纱帘被掀开,传来一女子声音:“慢着。”
江星辰转头,见南宫晴着一身芙蓉色长裙,冷清清站在台上,双目含恨盯着他道:“江星辰,我南宫晴哪里配不上你?”
江星辰侧身避开南宫晴目光,低声道:“是星辰配不上南宫小姐,还请小姐原谅则个。”
南宫晴还要再说,就见江星辰倒退两步,拱手告别道:“男女授受不清,星辰先行告退。”
南宫晴一双杏眼狠狠盯着江星辰的背影,一双银牙死死咬着:“江星辰!你敢拒绝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回来求我的!”
宴席上的事还是以及快的速度传遍了飞凤城,骂江星辰不识好歹有之,控江星辰忘恩负义有之,更多的则是冷眼旁观江星辰下场。
“真以为自已翅膀硬了,得南宫家资助才有了这风光,殊不知世家根深,便是那当朝宰相都得给咱们家主三分颜面。”南宫晴侍女春雨一边给她梳着头发一边骂道。
“可不是?今儿皇上设琼林宴,按理说那江星辰该是最最风光的采花郎,可宴请名单里单单就没他的名字,听说圣上也听说了他品行不好,直接将他贬斥到西境边的一个小县城里去当县令呢。”一旁帮南宫晴整理配饰的侍女冬雪则窥着南宫晴的脸色说着最新探听到的消息。
“他既能落了我南宫晴的面子,我南宫家就能扒了他在整个朝堂上的脸面。”南宫晴冷清清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已,手指在鲜红的唇上轻抹,说出的话恶毒的丝毫不像个大家闺秀:“训狗就是这样,听话了给根骨头吃,不听话,就要好好收拾一番,知道疼了,难受了,才清楚谁是他的主人。”
“妹妹说得好,我早就看那江星辰不顺眼了,仗着自已书读得好,与大哥关系亲密,天天摆出那副谁也看不上的清高嘴脸,这次被贬斥到马鞍县,黄沙烈风,穷乡僻壤,我看他那细皮嫩肉的能撑几天,保证过不了几个月就得来找妹妹痛苦求饶。”一名身着锦服,看起来丰润风流的男子斜倚在门口对南宫晴说道,只那一双眼睛里透出的邪肆让南宫晴身边的两个侍女心肝发颤,手指都害怕的微微颤抖。
这是南宫家的二公子南宫钰,看起来是个风流倜傥的士族公子,背地里却奸淫好色心思歹毒,比起睚眦必报的南宫晴更是让府中女婢闻之色变。
“他是我的人,你少打歪心思,否则别怪我告诉大哥去。”南宫晴站起身来,斜眼瞥了自已这个二哥一眼警告道。
南宫钰在外面坏事做尽,却唯独害怕父亲和大哥南宫礼,闻言面上有些讪讪的,一双眼睛又瞥向旁边给妹妹收拾首饰匣子的春雨,嘿嘿笑道:“妹妹这侍婢长得着实娇俏,手也巧得很,哥哥正缺个手脚轻巧的梳头婢......”
春雨听了手中的簪子一个不稳掉在桌上,她连忙低头拿起来往匣子里塞,南宫晴瞥了她一眼,如打发狗似的道:“二哥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怎么?以为自已要当姨娘了,兴奋地东西都拿不稳了?”
“春雨知错,春雨不想离开小姐......”春雨连忙哆嗦着跪在地上哀求道。
待春雨求够了,南宫晴才不紧不慢的道:“你是我娘给我的侍女,我自然不会把你送给二哥,不过既然二哥那边缺能干的侍婢,你就去那两个月,帮着二哥调理调理他屋里人。”
春雨知道躲不过去了,呆愣半晌,终是含着泪俯身给南宫晴磕了头,被南宫钰揽着走了出去。
城门旁的茶摊边,一辆破旧的驴车停在那里,江星辰肩上搭着个包裹与书院院长道别:“老师教养之恩星辰莫敢忘怀,今日一去,不知何时再见,还望老师珍重身体。”
青竹书院院长潘裕是国中大儒,曾任太子太傅,学识高,性子豁达通透,虽然年过花甲双鬓发白,却满怀对天下学子的关爱之心,江星辰是他的得意弟子,两人亦师亦友,如今落得如此地步,他也只长叹一声:“野花自在开无主,青山何处不留人,星辰,莫要因外物影响了你的心,自你来我身边,我就知道你心中有大事要做,我不劝你,只望你莫忘风骨,诚以待民。”
“学生谨遵老师教诲。”江星辰深深躬身,行过大礼后,对老师说道:“晚春风硬,老师早些回去吧。”
“走吧。”潘裕挥挥手,江星辰不再犹豫,转头上了驴车,车夫挥动鞭子,那小小的驴车嘎吱嘎吱的悠悠远去,可叹前一日这探花郎有多风光,这一日便有多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