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军愣原地,半天没动静,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钟跃民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道:
“别忘了刚才说过的话,去公园拔一棵一模一样的。”
袁军回过身,来到武阳面前,看着他右腿,
“你这他娘的是少林金刚腿吧?太特么牛叉了,小阳,刚我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放屁,别放心上,这样,你教教我,有没有什么速成教程?一个礼拜就成的,哥们要学会了这一脚,四九城那特么就是横着走,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呲我,劳资丫一脚过去,教他做人。”
“行了,你搁当供销社买大白菜呢,还速成教程!”
钟跃民道:
“没听人小阳刚才讲,从小跟他爹练习武艺,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玩意都是持之以恒,流血流汗练出来的,你还是先把我家这棵榆树赔了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跃民,你急个屁,不就一棵树嘛,哥们明儿就给你整棵大的。”
吃完饭,武阳带着早饭去医院了,钟跃民也出门了,先去了趟主任家,把事儿一说,武三、武阳就是京城郊区农民,不算外来户,贫农,身份清白,他说成是自家远房亲戚,家人生病住院要住段时间,加上这段日子没少给主任家送鱼,王占英答应了,没找麻烦,离开大院,去供销社购置了点礼品,然后去了李奎勇家。
医院病房,武三,林桂香见儿子带过来的早饭,小米粥,鸡蛋、还有昨儿个没吃完的肉包,热乎乎的,很有食欲,
武三皱眉道:
“小阳,爹昨晚怎么跟你说的?不要再花你钟大哥的好了,怎么那么不听话。”
武阳委屈道:
“爹,我……我跟钟大哥说了,可钟大哥不让,我不吃,钟大哥还不高兴,说娘这病就得加强营养,身体才能恢复得快,还说中午要做鲫鱼豆腐汤呢。”
“跃民这孩子……”
武三心里满是感激,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孩他娘,吃吧,跃民这孩子心善,有孝心,不能辜负了。”
把一碗米粥递过去,
林桂香接过,“小阳,你吃没有?一块吃。”
“娘,我吃过了”,摸摸肚皮,“你看我肚皮,都鼓了,从没吃过这么饱。”
又怕他爹责骂,解释道:
“爹,是钟大哥让我吃的,我不吃,他还倒进我碗里。“
武三道:
“小阳,以后住你钟大哥家,要多多干活,咱现在报答不了你钟大哥,那就做些力所能及的。”
“知道了,爹!”
“回头我把家里那几个木桩子,石锁等拿过来,跃民他家院子大,也不占地。”
”孩他爹,你拿这些东西干啥?”
武三道:
“我既然是跃民的师傅,虽然自已武艺也不怎么着,但我会的一定要教会他,人家这么有诚心,我也不能随便应付,得细心教导。”
林桂香点头,递过来肉包子,
“趁热吃吧,一会还得赶回家,这边不用担心,昨晚上了药,感觉好多了。”
“哎,好!”
——
——
钟跃民这会走在一胡同巷子里,李奎勇家就在这片胡同里,上次来都是好些年前了,这胡同里岔道太多,跟蜘蛛网一样,有些记不清该往哪走了。
钟跃民是大院子弟,李奎勇是普通老百姓家孩子,双方之间有道天然的分界线,玩不到一块去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说谁瞧不起谁,可能就是所处阶层的不同,双方之间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
条条道路通罗马!
像钟跃民、袁军等人,其实本身一出生就在罗马了,虽然如今父母都在里头,但该有的背景、关系、资源,一样不缺,他俩后来不都参了军,袁军都成驻外大校武官,虽说这其中有自已的能力和努力,但没他老子的关系,很难走到这一步,
前世的钟跃民呢?更是游戏人间,活得潇洒自在,但别忘了,潇洒、自在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得有足够的物质基础支撑,他老子副部级别,不说权力多大,至少工资待遇不会差的,钟跃民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负担。
李奎勇则完全不是了,他老子李顺发,早年从沧州逃荒来到京城谋生活的,以拉黄包车为生,后来京城解放了,像他这种最纯粹的穷人,是最光荣的,在50年代中期成了一名有编制的黄包车夫,被定了56元的工资,这工资可不低,比一般的普通工人都要高。
50年代的物价很便宜,一个人养一大家子不算太难,可是后来日子就越过越紧了,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学教授都吃不饱,何况是李顺发家了,家里这么多张嘴就靠他拉车挣钱来养着呢,一刻不敢歇,这拉车载人驮货可都是重体力活,又吃不饱,经常饿肚子,长此以往,身体哪能受得住,到了1965年春节刚过,李顺发就撒手西去,死于肾衰竭和心脏病等多种并发症,
那年李奎勇才14岁,家里顶梁柱没了,他母亲是农村来的,大字不识一个,好在国家有好政策,看他们家困难,街道办给安排一些小活给他家干,勉强能过日子,李奎勇作为家里老大,小小年纪,便承担起了这个家,照顾下面的弟弟妹妹。
再后来,去遥远的陕北下乡插队,待了整整十多年,到了1979年才回到京城,托了关系找了份出租车活,找了个乡下婆娘,也有了自已的孩子,算是安稳了,只是好景不长,得了肺癌,晚期,也没钱治疗,从医院回来,就在家等死了,走完了这匆匆忙忙的一生,
悄无声息的,好像就没来过这世界一样。
临临终前,钟跃民去看他,李奎勇道:
“跃民,你知道我在知道自已得了癌症后,脑子里第一个是什么想法嘛?”
钟跃民摇头。
李奎勇叹口气,
“解脱,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不用再这么累了,我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从我能记事起,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我也没为自已好好活过,尤其困难时期那三年,每天饿得真是前胸贴后背,眼里直冒星星,那种饿得发慌的滋味我到现在还记得,太煎熬了,
后来上面不是号召知青下乡插队,我作为家里老大,自然得去了,最后插队去了贫瘠的陕北,还是最贫穷的村子,一年累死累活忙乎到头,一分没挣到,还倒欠队里口粮,为了给家里补贴家用,我拼了命的干活,大队活干完我又跑去水库工地干,搬石头,遇到塌方,被乱石埋下面,摔断了三根肋骨,吐了一盆子血,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伤没好利索呢,我又去了,没人逼我,是我舍不得人家管一天三顿饭,还有每天一块钱的工钱。
这种日子我就这么过了四年,到了74年,运气不错,进了县电话局,给人家野外架线,正式工,每月四十多的工资,美,但我一分不敢乱花,我心里时刻告诫自已,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呢,你特么不是为自已而活,每月挣的工资就给自已留点生活费,其它全部邮回去, 一套工作服穿个几年不带换的,
跃民,你知道嘛,我在插队那段时间,后来认识一姑娘,人西安知青,我俩好了三年,是真爱,我是真喜欢她,命都可以给她,可是呢,我家就这条件,我自已都过得这副鬼样子,我怎么可能给她幸福?给她个安稳的家。
离开那晚,我俩开房了,她非要把身子给我,我他娘不是圣人,一个你心爱的女人如此真心对你,说要把自已给你,你却无能为力,那种滋味……你知道吗,真是心如刀割,比死了还难受,但我清楚,我真的给不了她幸福,我要了她,那就是再害她,我不能让她受苦。
当晚,我俩光溜就这么抱一宿,什么也没干,后来我回了京城,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但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她,她是我李奎勇这辈子爱过的唯一一个女人,现在的媳妇,只能说凑合过日子,模样磕碜不说,脑子也不大灵光,基本就一文盲,当然啦,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谁也别嫌弃谁,大家半斤八两,就我这样的,能娶到一个媳妇,谢天谢地了。
跃民啊,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人到临死前,很多事都看清楚了,很通透,那话怎么说来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其实从一出生,人就三六九等就分出来了,真就那么回事,拿我说,你看我这一生,年轻那会还挺嘚瑟,蹦跶来折腾去,看着挺欢实,其实就是瞎搞,自以为是,多了不起,多能耐呢,但根本就跳不出自身这个圈子,走我老子的老路而已,我儿子也是,活脱脱一个年轻时的我,我都能看到他老了那会是怎么个情景。
不过,跃民,我并不后悔我这一生,如果可以重来,我还是会承担起这个家的责任,照顾好我娘,我弟弟妹妹,这是我父亲托付给我,也是作为长兄的责任,必须把这个家扛起来,可能这就是我的命。
跃民,这辈子我能结交到你这个好兄弟,值了,希望我走以后,多来坟前看看我,跟我说说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就是李奎勇苦难、贫穷、无奈、不甘……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一生,没有什么惊天动力,热血激情,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他的出生,他的离去,就好比一粒石子丢进大海深处,一丝涟漪不会荡起,也从不会被人察觉。
同样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袁军最后成了大校、郑桐成了大学教授、张海洋刑警大队长,李援朝国企老总,
而像那些底层人呢?
比如李奎勇,拼了命的奋斗,最终也没跳出这个圈子,吴满囤,穷苦人家,把部队当作了全部希望的寄托,最终成了烈士,再如小混蛋,一人单挑全四九城顽主,最终惨死乱刀之下。
你会发现这上层和底层的人,有一个明显区别,就是所处的背景、关系、资源,截然不同,说白了就是人家有个好爹,当然了,这里并不是说嘲讽、讥笑这个社会的不公,像跃民、袁军他们老子的地位,那也都是用命拼搏来的,过去不也是泥腿子出身,身上流了多少血,落了多少伤,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现在只是就事论事,一个人身处的环境,家里所能给你的资源,关系等,对于你未来的人生道路,可以说是起决定性作用的。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难人,其实不是这样的,厄运没有选择性的,可能每个人身上都会落到,唯一区别就是,落到上层人身上,他们会用金钱、关系、资源等来解决掉‘厄运’,或者将损失尽可能降到最低,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要是落到底层人,他们的抗风险能力太低了,好比一枚鸡蛋,厄运好比一石块,从空中落下砸中,只能是破裂了。
仅此而已!
对于穷人来说,选择的余地太少太少,身上背负的责任太多太多,根本没有给他们翻身的筹码,这时再有厄运降临,只会越陷越深,最终淹没在人生这一大泥潭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