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天亮了,我和萧秦两个人非常疲倦。此时已经是五点多,还有两个多小时就又要上课了。
我和萧秦也没打算睡觉。
“听说6楼有自助咖啡厅,我们去看看吧。” 萧秦笑着提议,“喝杯咖啡续命。”
“601啊?” 我想起小菊的死状,心里还是打着退堂鼓。我觉得自已大概无法再踏入601了。
萧秦告诉我,“已经没有宿舍的感觉了,里面是个装潢温馨的咖啡厅,是二十四小时免费开放的。”
我犹豫了片刻,“好……”
进入咖啡厅,我惊讶地发现这里真的如萧秦所说,不再有宿舍的样子。室内摆放着许多绿色植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木制的桌椅看上去舒适而温馨。
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萧秦为我点了一杯拿铁,他自已则选择了摩卡。
我端起杯子,轻啜一口,感受着咖啡的醇厚和香甜。在这宁静的氛围中,我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我打量着咖啡厅里的装潢,脑子却不断尝试着复原我们601的场景。
我指着咖啡厅的门廊,“那里曾经是我们洗漱的地方。刚来的时候,有一次洗澡,我把花洒跌在地上,跌坏了。我怕大家发现,所以在美团上点了一个花洒,很快就送到了。但是那个花洒却花了我70多块。”
我想起当时付钱的割肉模样,笑出了声,“其实,即使花洒坏了,我的室友也不会责怪我,她们只会提议我网购。”
萧秦喝着咖啡,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是我说不出的温柔,他似乎在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坐着的这个地方,是我曾经的床位。我喜欢睡在靠窗的角落,每天太阳从窗边升起,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他听了我的话,把目光转向窗边,抬手轻轻拨开暗红色的窗帘,透过明净的玻璃,看向不远处的绿色山丘,“难怪你喜欢靠窗的地方。这里能看到和别人不一样的风景。”
“再等等,等太阳从山丘的地方升起,你会发现眼里世界全都是干净的。” 我站起来,倚靠在窗边喝咖啡。
我的目光停留在从前小菊睡过的那个地方,我对萧秦说,“那个地方……是小菊睡过的地方。我们七个人,只有她一个人睡在没有上铺的下铺。所以,当时她在床上服毒自杀,我们没有听到声音,只是闻到了死老鼠的味道,好几天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是尸臭。”
我有些晃神,“我想起她当初死去的模样,四肢是扭曲的,面部表情是狰狞的……她觉得面对集训很痛苦,所以选择面对死亡,可是……她吞下毒药的时候,毒药在她身上每个角落发挥作用的时候,那种疼痛一点也不比集训少……”
“但毒药带来的疼痛只持续一两个小时,集训的痛苦却能贯穿人的一生。” 我脑海中浮现出她笑起来时的脸,她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的最鲜明的形象,一直是她蹲在路边喂小狗的模样。
“毒药在她身体里发挥作用的时候,她一定痛苦极了……” 说着说着,我的心里再没有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像海浪冲上沙滩那样的疼痛和悲伤。
一浪一浪,一浪一浪……
想到这里,巨大的悲哀笼罩我的头脑,冲击我的心门……我的情绪失控了,我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萧秦把咖啡放在桌上,走到我身边,轻轻蹲下,慢慢地抚着我的后背。
他只是蹲在我身边,默默地陪伴着我。他似乎能与我感同身受,他了解我的痛苦,了解我的情绪,知道我为什么感到悲哀。
人死不能复生,这件事情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觉得很愧疚,很愧疚……
这次并不是因为帮她画了作业,而是因为当初看到她的尸体,见证她的离去,这么久以来,我只是感到恐惧,我的注意力还放在老师的不作为上,却从来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感到难过和悲哀,从来没有因为她的离开感到惋惜。
多么可悲啊……我们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但面对她的离开,我竟然这么久才反应过来,她确确实实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们。
她走的时候很痛苦。
在她生前,我们不能理解她的痛苦,没能帮她排忧解难,看见她以痛苦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后也没能站出来送她最后一程。
那天我站在她的床帘外,大喊了一声 “死人” 和 “尸体” ,像个耻辱的逃兵,边哭边跑,每每想起这件事情,我都觉得很对不起她,多么希望她能和从前一样从床上醒来,穿鞋、叠被子,然后我们一起去画画……
我也是真的想她了。
不知道蹲了多久,蹲得我的脚都麻了,后来我渐渐没有了知觉。
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当我醒来时,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发现我正躺在自已的寝室里,这狭小逼仄的空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
明明前几天我还觉得它很温馨。
好困……
要上课呢,没办法再躺更久了……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却意外的发现旁边的桌案上放着星巴克的牛奶和一些面包。上面写着一张字条:
“醒了就把牛奶和面包吃掉,当作早餐,填填肚子。”
这是萧秦的笔迹。
我的头脑昏昏沉沉,麻麻木木地吃掉桌案上的食物,想着现在应该还早,一会儿请萧秦吃个午饭就好。当我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五点。
“下午五点了?!” 我被吓了一个激灵,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完了完了,我怎么睡了那么久!要命,我旷课了!”
我匆匆忙忙地洗漱,在衣柜里扒拉着衣服,随意选了一条连衣裙,快速地遮瑕、上了个晚安粉就出门了。
才走出去好几步,在电梯口遇到了萧秦。
他提着打包好的晚餐,刚好从电梯口出来。
“干什么去?” 萧秦问我。
“我得去画画了,旷课半天了,你怎么不叫我呀!” 我欲哭无泪。
“旷课?今天周六,没课啊。” 萧秦看我匆匆忙忙的模样,笑出了声,“你不会以为今天还是周五,要上课吧?”
“周六了?” 我一拍脑袋,“我还以为今天要上课呢。”
“看到你没回我给你发的消息,我就知道你要睡到现在。” 萧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扬了扬手里的餐盒,“这是我在饭店点的红烧排骨盖浇饭,食堂的饭菜越来越难吃的,不像是给人吃的。这个更有营养。”
我怔在原地。
今天早上的事情还没搞明白,今天下午萧秦又给我送来吃的,让我感到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感到十分惶恐。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萧秦,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与抱歉。
我把萧秦拉到寝室里,想了想,又敞开大门。
我们坐在桌边,我想,是时候谈一谈了。
“萧秦……” 我心里酝酿着如何开口,太多想说的话,挤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叹息。
“怎么了?” 萧秦关切地望着我,“你慢慢说,我一点也不着急。”
他还不等我动筷,自已先拿出其中一盒饭吃起来,边吃边感叹,“食堂的饭菜和外面的饭菜就是比不了啊。”
我对他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们是生死之交啊。” 萧秦毫不避讳,眼里尽是坦诚,他笑着说,“我才给覃大响送过。他的要求比你多多了,要黄焖鸡,要芝士焗土豆,又要虾滑,快把整个饭店都搬进寝室了。”
“生死之交……” 我问他,“是因为我们受伤住院那一次吗?”
“对啊。” 萧秦分析道,“还有,你把何不染拍照的事情告诉我了,这是我很感激你的另外一件事情。在你看来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意义很不一样。”
萧秦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对你好?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不假思索道,“自从认识以来,你给我花了很多钱。我们只是同学,可你请我喝星巴克,请我吃麦当劳、给我垫付医药费,请我喝了很多咖啡和无数顿饭。”
他杵了杵筷子,“因为……能花钱的事情都是小事啊。苏郁,这些都只是钱而已,我并没付出什么。”
萧秦笑了笑,接着说道:“钱就是用来花的,它只是一种工具。如果用钱可以换来快乐和满足,何乐而不为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金钱对他来说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我不禁好奇地问道:“那你到底有多少钱啊?”
萧秦并不明确地说:“这是个秘密,不过足够让我尽情享受生活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先吃饭吧,我回去了。”
送走萧秦,我边吃饭边回味他的话。
在言辞之间,我第一次确切的听到萧秦对金钱的明确态度。像萧秦这样富过五代的公务员和知识分子家庭,金钱对他们来说,只是寻欢作乐的工具,是生活的调味剂。
而对我来说,买个花洒、买件冬天的羽绒服就能令我犹豫好几天。金钱对我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救命丸。
我再次认识到我们的家庭人员构成、经济构成和思想构成之间的巨大差别。我的父母是初中没毕业的人,他们白手起家,幸运地抓住了广南的时代商机,在吃时代红利,因此有了一些积蓄,但并不能与萧秦家相提并论。
在我的学业上,他们不能为我提供专业的指导;在未来就业上,他们不能为我指明正确的前景;在生活习惯上、思想认知上以及为人处事上,他们都不能为我带来更多超出学校教授的范围。我大致只能摸索着,独自前行。
而萧秦是幸运的。
因为我的家庭状况,我十分清楚,正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的家庭状况。
好比这顿红烧排骨盖浇饭,如果不是萧秦,这顿晚饭,我大概会选择去食堂吃,或在小卖部将就。我习惯忍耐恶劣的环境,不容易产生自主改变的思想和动力。
萧秦则难以忍耐,因为他见过更好的。
在我的苦思冥想之中,我突然顿悟了。
习惯忍耐恶劣的环境并不是一件好事,身处逆境的我们,有忍耐的意志力是一种优势,它能带我走过寒冬,迎来机遇。
遇到机遇,我得抓住,得有跳出恶劣环境的思想。这才是最关键的一环。
我得做出改变。
这天晚上,我和萧秦在画室画画,仍旧待到凌晨两点。
我把他抓去自助咖啡厅。
这次,轮到我请他喝咖啡。
我问他,“你的未来,有什么计划吗?”
我原以为他会说“不知道”、“继承家业”。
但他接下来的回答让我感到吃惊,他和我对富N代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他看向我,目光露出十分的坚定,他分析道,“在我的认知里,读艺术专业的人如果想成为一个艺术家,仅仅靠国内资源是远远不够的,我是一定要出国的。”
我惊了惊,出国对我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字眼,而他却像描述小说情节那样自然。不过我还是保持了表面上的平静,进一步追问,“那……你未来想成为一个专业的艺术家吗?以卖画为生吗?”
“不。” 萧秦风轻云淡地否认。
我坐在木制椅子上,双手紧紧握着咖啡杯,脸上像被火烧了那样,我感到十分丢脸。
他接着说,“我要成为国际性的艺术策展人,建立自已的策展事业。”
看他从容自信,眼里是十分的坚定。而我只能紧紧握着杯子,假装淡定地点点头,不敢抬头去看他,怕露了怯意。
他告诉我,他对未来有十分清晰的规划。考上国美并学习相关的实践与理论知识并顺利毕业,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
他会先去英国攻读硕士学位,那里策展专业以深厚的艺术理论和丰富的实践机会著称,特别是在伦敦,无数的博物馆、画廊和艺术机构为我提供了广阔的学习平台。
随后,他打算前往美国继续深造博士学位,因为美国在策展行业的商业化运作和市场拓展方面有着独特的优势,他渴望将这些知识与经验融入自已的策展理念中,让艺术与世界更加紧密地相连。
我尴尬地坐在椅子上。
我甚至不敢问他:什么是艺术策展人。
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耳畔回响着萧秦那充满激情与憧憬的话语,心中却泛起了层层涟漪。
我想起西湖旁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一个面孔都似乎承载着各自的故事,而我的故事,似乎总是少了些色彩。
听到萧秦谈及未来要建立自已的艺术策展事业,还要远赴英国念硕士、美国念博士的宏伟计划,我的心像被重锤击中一般,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差感油然而生。
我深知,自已只是一个来自普通家庭的学生,没有那样开阔的眼界,也没有那样雄厚的家底支撑这样的梦想。
我的世界,简单而平凡,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此刻,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仿佛被命运的洪流推搡着,无力挣扎,只能任由其将自已带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