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郁!” 娜娜边跑边喘气,“不好啦不好啦!”
我在改画,听见娜娜喊我的名字,我回头去看——
她从后门跑到前门,停在门口喘气,“小菊被老师罚了!她老师骂得好狠啊,你快去看看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正在给我们上课的速写老师上厕所回来,拍了一下娜娜的脑袋,“关你这小丫头啥事儿啊,赶紧给我回到位子上画画!就爱凑热闹!”
“大……大山老师!” 娜娜挠了挠头,对她笑了笑,“嘿嘿嘿,老师你今天的妆容真好看!不仔细看我还以为是我同学呢!”
夸得大山老师美滋滋的,她拍了拍娜娜的背,“放什么彩虹屁,快回到座位上!”
娜娜就坐在我旁边,她还没开始坐下,就把头凑过来对我说,“完了完了,她素描老师把我们帮她画的画全给撕了。把她臭骂了一顿,说她态度不端正,偷懒,还阴阳她考不上大学。”
我停下手中的炭笔,转过头去看了看窗外的走廊,像是能看到她们画室那样。
听娜娜说起小菊的遭遇,我低下头,吸了一口气,又从鼻腔里叹出一口气。在叹气之间,我仿佛能听到充斥在她耳边的谩骂,能看见老师对她充满生气、失望的眼神。
我开始自责,如果不是我的馊主意,她就不会承受老师的白眼,也不会被老师阴阳考不上大学。
我想起那天晚上,在月亮下佝偻着背,头埋进膝盖里掉眼泪的洛小菊。
她不爱讲话,见到生人,就会低下头,转过身,走到别的地方。她喜欢猫猫狗狗,经常蹲在地上拿出狗粮喂那只身上爬满虫子的老狗。有时候,我看见她拨开狗毛,替它捉虫子。
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同时她也是一个非常在意别人的言论的人。朝夕相处的老师这样骂她,我想,她今晚肯定会在被窝里哭好久好久。
都怪我。
都怪我的馊主意。
我原本平静的心情,因为听到这个消息、在意这件事情、怜悯洛小菊的遭遇而感到难过,同时还万分自责。
如果……
我的肠子已经悔青了……
我借由上厕所的借口,和娜娜一起去到了小菊的画室外。从很远的地方,我们就听到了老师对她的咒骂:
“你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觉得我的素描课可以敷衍过去是吗?” 他指着小菊的鼻子,怒骂她,“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学我这科素描,趁早给我收拾包裹滚回广南!别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一百个鼻子都要别人帮你画,你是个废物吗!给你两天时间你还画不完吗?!来这儿一个多月了,画得跟屎一样,十七八岁的人了,一点不会为自已的前程着想!” 他顺手夺起小菊的画板,指着画板上贴着的人头素描,“这个是什么东西?是一坨屎啊这是!”
“我从灶头底下刨一坨灰,用脚踩几下都比你画得好!你看看这是什么?你学啥了都?你真他X的蠢!”
……
小菊站在位置上,低下头。我看见她的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像天空落下的雨,滴在地板上,一滴接着一滴……
我没有冲进去把她护在身后的勇气,我只能跑回教室,对大山老师说,“大山老师,快去劝劝B班的素描老师吧!骂了半个小时,都把我室友给骂哭了。”
大山老师转过头,犹豫了一下,对我说,“嘶——这不是很正常吗?谁没被骂哭过呀?我画画的时候也一样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没啥,现在还不是照样活蹦乱跳?这样骂了才有效果。”
我好急,但她就是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她不了解小菊,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把事情往重了说,“老师,实不相瞒……我室友有抑郁症,我怕她想不开,跳楼了……”
“啊!跳楼?” 大山老师把炭笔丢在笔盒子里,“妈呀,一天天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听说跳楼这件事,她比谁都着急,忙站起身来跑去小菊的画室。
她拉开素描老师,把他拉到门口,“出来出来,跟你说点事儿。”
接着,她又探头对小菊说,“没事儿没事儿,大家接着画。你坐下吧,先画画。”
大山老师推了推眼镜,“强哥你咋回事儿啊,吃火药啦?这学生有抑郁症,不能骂,骂多了她跳楼自杀啊!”
“去跳去跳!” 他故意往大声了说,“你让她去跳!她敢往下跳,我就我就敢把耳朵割下来!”
我站在他的背后,听他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我原以为所有人都会有对人的同情心,我以为当他听到抑郁症患者要跳楼的时候,他能够微微地心软一软……
我自以为是地找来了想象中的救兵,我以为这样就能把他劝住,没想到“跳楼”的字眼却让他的责骂越演越烈……
我好无能为力……
我看着小菊仍旧站在位置上掉眼泪,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座雕塑,矗立在那里。
班里的同学没有与她交好的,都像一只只饿了很久的狼,大胆地、贪婪地看着她,看着她被批评、被恶意地辱骂和诅咒,可是他们没有人注意到自已的眼神会给正在受苦的人带来什么。
有时候,不需要人动手、开口,当一个人在受苦受难、尊严尽失的时候,只需要一个、两个眼神就能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过我仍然感谢他们,在最艰苦的时候没有对小菊落井下石,没有悄悄说话的耳语。
那一天,我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
我仿佛和小菊一样,被困在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这里没有太阳,到处是冰雪。
走廊上,仍然是速写老师和素描老师的争执,一个好言好语地劝说,一个歇斯底里地叫喊。
我拉着脸,垂下眼皮,低着头回到班级,看着自已的脚尖,它像是灌了铅一样。
“走,吃饭去。” 萧秦打了卡以后,从门口出来,遇见了我,“怎么了?”
他看着我闷闷不乐的模样,低头来看我的脸,“怎么这副表情?发生了什么?”
“算啦,看你这么低落,跟你说个好消息吧。” 萧秦笑着说,“后天周日,我们这两组组队去看展。”
我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我扭过头去,绕开了他。
我不想开口,我脑子一片空白。但萧秦……他还会安慰我,为什么我不理他?
为什么我不能回他一句话?不需要笑,甚至只需要回一个“嗯”。
我又开始责备自已了。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他,对着萧秦挤出一个苦瓜一样的笑容,“好。”
“今天中午吃饭吗?” 他朝我走过来问。
我摇摇头。像一个瘪掉气的气球,坐在自已的座位上,和小菊那天晚上一样,把头埋进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