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厅,晚八点。
日军的盘查无比严密,本该是一次难得的商界盛会,可进入市政厅的宾客们却个个无比拘谨,就连平时亲日的一些商人都不敢轻易与人寒暄,因为在大厅四周,每隔三步便有一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黑洞洞的枪口上套着尖利的刺刀,随时指向着每一个参加宴会的人。
没人敢大声说话,自诩上流的宾客们压制着内心的惧意,努力做出轻松的模样接受记者的采访,浑然不知他们的笑容有多僵硬难看。
一众宾客中,最为闲适的便属这对刚刚进来的男女。男子高挑俊朗,女郎美丽优雅,女郎挽着男子的手臂,时不时地与他低语几句,十分亲密。
他们是谁呢……众人的目光投过去,视线接触到这女子后,一些模糊的印象自然而然地从心中升起,随后那些印象越来越清晰,众人恍然,原来是上海商界中极负盛名的叶家大小姐。
负责整场宴会保卫工作的日本军官认出了来人,便收回探究的视线,阴鸷的目光继续转向下一个进入会场的人。
“多亏有凤凰白玉簪。”叶家大小姐美滋滋地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只是这簪子与我今日妆容不搭,也不知明日上了报纸会不会被人指责胡乱搭配。”
听她说着担心不已的事,张槐序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叶大圣女今天走的是时髦摩登的民国女郎路线,带着西方风韵,精致又洋气,搭配一支古典发簪确实有些违合,但眼下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吗?还上报纸……
刚想到这,几个手持相机的记者便跑了过来,争相问道:“叶小姐什么时候回的上海?有空给我们周报约个专访?”
“明天打电话找我的秘书预约吧。”叶大圣女应对得毫无障碍,又在记者的要求下,拉过身边的张槐序一起拍照。
“这位是……”记者们露出八卦神情,抓紧时间又多拍了几张。
叶圣女掩口轻笑,避重就轻的态度留给记者们极大的发挥空间,张槐序不得不佩服圣女的应变能力,无论何时都可以如鱼得水。同时他又在想,如果现在身边的人是叶浅浅,她会不会紧张地握住自己的手,不肯放开?
关于圣女下车前问出的问题,张槐序已思索了一路。
他是只喜欢那个失去过往、只活了十八年的叶浅浅吗?可他们去完成第二次任务时,圣女向叶浅浅开启了部分的记忆,拥有了部分圣女记忆的叶浅浅,他也一样喜欢。
如果有朝一日,叶浅浅拥有了圣女全部的记忆,她会变成另外的人吗?张槐序不确定,因为他自己拥有了那么多前世的记忆后,也曾一度藐视生命,多亏叶浅浅的及时提醒,才没让一切变得都那么理所当然。
影响是必然会有的,但那不是变。
比如现在,他原本的打算是先冯卓文一步杀掉孟元幸一郎,如果他没有诸多世血战记忆的加持,只是一个活了十八年的学生,他就算有为国除害的心,又真的敢去动手杀人吗?
现在的他受到记忆影响并不畏惧杀人,但这不代表他会滥杀人,不任由冷漠占据上风视人命如草芥,保持本心,拥有正确的判断,这就是张槐序认为的变与不变的差别。
他相信叶浅浅就算恢复了全部的记忆,也不会变。
“他走过来了。”叶圣女摆着姿势接受拍照的同时,在张槐序耳边嘀咕了一句。
看着朝他们这边走过来面色不善的冯卓文,张槐序又开始头痛了。
叶圣女有凤凰白玉簪可以变身为人气极高的叶大小姐,可他变不了啊!现在他们这么高调,这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一定会挖出他的身份,他连明天的头条标题都想好了:《大小姐和她的白脸软饭男》。
“把记者打发走。”张槐序没有忘记在冯卓文眼里自己是什么身份,看他来势汹汹的模样,也不像是来打招呼的,他可不想在这里和冯卓文起什么争执,到时候明天他的身份恐怕就会从白脸软饭男,变成劈腿的白脸软饭男。
叶圣女有的是办法,几句话便哄得记者去采访别人了,同时她也在观察四周,查找等会儿刺杀后的妥善退路。
现在可不是妖力称霸天下的冷兵器时代了,周围那么多杆枪,就算朔月之血有治愈之效,她也不敢保证被打成筛子后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所以人要杀,但也不能操之过急,她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否则就算对张槐序食言,她也不会贸然动手。
将会场看了个七七八八,她得出一个结论:恐怕今晚的就职礼不仅革命党有所图谋,日本人也是另有目的。
除了明面上的日本兵,一楼几个侧门后和二楼梁柱后的阴影中,都传来大量气息的波动。
这么多人,人手一把枪,说不定还有她感应不到的重武器……人类的每一次进步,都是对灵血族群变相的削弱。末法时代不仅仅是环境受损,灵力稀薄,同时还因普通人可以利用各式武器工具而使自己变得强大,让灵血族群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可以在这个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的世界里继续随心所欲。
所谓的翻天覆地之能,不过是一个形容词,纵然妖力再高,单讲破坏力也终是有限,而随着时代的进步,强大的破坏力越来越不是什么稀缺的技能了,更别提后世那些顶级大国背后的秘密武器,那才是真正的翻天覆地。况且,灵力妖力是依靠人体本身运行的,再强大的力量都有力竭之时,但子弹没有。
日本人将市政厅布置得这么严密,显然并不是为了保障宾客安全,此时市政厅里的宾客更像是一个诱饵,狡诈的日本人想用这些诱饵,来钓出他们想要的人。
就在圣女暗中寻找退路的时候,麻烦也随之而来了。
冯卓文满目冰霜地看着二人相挽的手臂,冷声道:“张传书,这是你的选择?”
不久之前冯卓文才说过,可以送张传书和冯卓君一起离开,仅仅过了一个多小时,现在冯卓君应该已经在离开上海的路上,而张传书却成了别人的男伴。
冯卓文不敢想象自己的妹妹会有多么伤心,他只知道,他非常生气!怒火燃烧着他的双眸,过于白皙的肤色因为气愤而染上一丝不正常的绯红,
“亏我还为你向那个人低头……”冯卓文心间一阵阵地疼,“你既放弃了卓君,我也不必再帮你,我会留话给孟天褀,你休想得到那支玉圭。”
“冯先生。”叶圣女截住想要开口的张槐序,“你是不是对我表弟有什么误会?他原是来与我辞行,临时被我拉来充当男伴的。”
“表弟?”张槐序与冯卓文异口同声,区别是冯卓文面现惊疑,张槐序则脸色不佳。
“你说辞行?”冯卓文看向张槐序。
叶圣女笑道:“可不是,急匆匆的又不说清去哪里,我担心他被拐骗,这才将他拉来这里。”
冯卓文的神色慢慢缓和下去,带了一些赧然地道:“是我误会了。”他懊恼地拍了拍张槐序的肩,极力表达着自己的善意,“向你赔个不是,你的事我还是会尽力的。”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明显黯然,不过他很快打起精神说道:“我……床头的保险箱里,有一张纸条,如果孟天褀不愿把玉圭给你,你便把纸条拿给他看,他或许……”他最后的声音低沉苦闷,最终散在一声叹息之中。他留下一串密码,“希望能帮到你,也希望你能好好对待卓君。”
他让张槐序自己去取,而不是由他出面,是因为他没机会再出面了,此次任务,他十死无生。
他说完向二人歉然地点了点头,回到他原来所在的不甚起眼却可以纵观全局的角落里。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张槐序一边留意着冯卓文的动向,一边冷声向圣女发问。他的心情十分不好,虽然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蚩尤圣女,可他就是不开心。什么叫表弟?什么叫离开上海?她是在暗示冯卓文,张传书会跟着冯卓君走吗?
圣女错愕地瞄他一眼,而后唇边现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嗤笑道:“没想到你的占有欲还挺强的,难道你忘了?我是蚩尤圣女,不是你的叶浅浅。”
张槐序一时语塞,他也难以理解自己的心情,可他就是不开心,并且全都写在了脸上。
圣女笑道;“我不是叶浅浅,你也不是张传书,再过几个小时你就走了,可不能害张传书失了姻缘。”
“谁的姻缘?”张槐序觉得自己今天动气的次数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张传书和冯卓君的?那你呢?”
蚩尤圣女和张天师的感情呢?虽然张传书没能继承龙骨符笔,可既然他能回来,就已经证明了张传书也是他的转世之一。身为蚩尤圣女却任由张天师的转世与其他女子亲近,简直……简直就是失职至极!
如果叶浅浅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他人品有问题?毕竟是他的转世……不对,叶浅浅说过,她与圣女同知同感,现在应该早就知道了。
张槐序气得不行,恼道:“你能不能争气一点?看好你的男人!”
做人怎么能有始无终,半途而废呢?
当然,最可恨的就是这个张传书。张槐序从来没这么讨厌过自己的某一个前世,就算是冷漠狠辣的张居月,身上也有毋庸置疑的闪光点,这个张传书却是一无是处,平庸得连圣女都没有发现他!
关键是,这会害他的恋爱履历出现瑕疵啊!万一叶浅浅很在意这个怎么办?
不过……他还有机会见到叶浅浅吗?张槐序看着身边的美丽女郎,心中发苦,如果蚩尤圣女执意在此时剥离血脉,以他的能力,根本无法阻止。
张槐序的心事肉眼可见地增多了,看着身边的叶大圣女时不时地向四周的商人点头微笑打招呼,甚至还朝那个负责安保的黑脸日本军官抛了个媚眼,他终于忍无可忍。
“不用这么入戏吧?万众瞩目不是什么好事。”张槐序低声劝阻,何况她等会儿还要动手杀人。
“你不懂。”圣女笑意吟吟,“越自然才越不引人注目,你看那个傻小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来行刺的。”
叶大圣女指的是不远处的冯卓文,张槐序也早发现了他的僵硬,原以为他是紧张,可没想到他的紧张已经引得日军的注意。
“要不是我施展美人计替他分散注意力,他可能早被暗中带走了。”叶浅浅的一双美目始终流连在那日军军官身上,对方虽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但对叶圣女的欣赏之情却也溢于言表。
感受到对方目光里隐晦的侵占之意,张槐序冷下脸来,叮嘱道:“等会儿速战速决。”
“你说得轻松。”叶大圣女白他一眼。
“为何不轻松?”今天让人郁闷的事实在太多,最让他难以接受的自然是圣女突来的决定,这或许会让他再也见不到叶浅浅,其次便是这个没用的张传书,最后圣女与叶浅浅截然不同的性格也让他万分头痛。
他记得第一次执行任务时遇到的圣女明明不是这样的。太多的情绪掺杂在一起,张槐序无从发泄,语气不佳地道:“若非张传书太过不济无灵力可用,我也不会劳烦圣女出手,圣女既然答应出手,又何必再三推脱?这里固然戒备森严,可你有妖力护身,区区一些子弹,应该还不会对你造成威胁。”
叶大圣女瞪着他,不满地道:“我的妖力不足以抵御这么多的子弹。”
“你还有暗月吊坠。”张槐序的情绪毫无波澜,“暗月吊坠中积攒着数千年的庞大妖力,我是知道的。”
叶大圣女摸向胸口,那是她佩戴暗月吊坠的地方,她扯了扯唇角,面露嘲弄之色,低声说:“你知道的倒不少。”
张槐序没接下去,暗月吊坠里的妖力自然不能随意使用,因为那是蚩尤族的后备力量。
可以常年与日渐壮大的天师族争斗而不落下风,这股强大的后备妖力功不可没,所以通常只有在两族对战之时,圣女才会加以利用,以免平时过度消耗,等到大战之时被天师族钻了空子。
他不再说话,圣女也侧过脸去不再理他,两人心里都闷着气,也都不肯率先低头。此时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自侧门处响了起来,随着一行人鱼贯而出,掌声逐渐扩大到整个市政厅内。
手挎日式佩刀的日本高级军官和善地向四周点头示意,看起来谦逊随和,可惜再好的伪装也难掩他眼中透出的贪婪凶光。恶狼纵然披着羊皮,也盖不住它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恶臭。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约莫五十多岁,礼帽下露出的双鬓微微发白,神色阴郁,一双浑浊的眼睛从进场便紧紧锁定在角落里的冯卓文身上。
虽然张槐序从未见过今晚的主角,但他第一眼就可以确定,这就是他的目标。
孟园匍与孟二爷生得很像,不过更为年长,身体也强壮。
张槐序下意识地向冯卓文看去,见他神色凝重,一只手已悄悄探入西装内怀。
难道他要现在动手?张槐序正想有所动作,便见圣女已笑眯眯地向冯卓文走去。
对于冯卓文来说,他已抱死志,什么时候动手都一样,但对圣女来说,肯定是要致辞之后,宴会开始,大家都处于相对放松的状态下,那时才方便动手和溜走。
看着叶大小姐朝自己走来,冯卓文的脸色当即变得无比难看,伸在内怀的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而更要命的是,叶大小姐自带光环,随着她的前进,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这边了。尤其是那日本军官,从刚才就频频地盯向他,所以他才这么着急地想动手,就是担心拖久了自己没机会完成任务。
就在叶圣女笑意盈盈地走到冯卓文身边,举起手刚要打招呼时,已走到礼台上的孟园匍突然指着叶圣女惊呼道:“快抓住她!”
叶大圣女一怔,终于反应过来孟园匍喊的是抓她而不是抓冯卓文。
为什么?她的演技出现了破绽?
市政厅内本就警戒森严,这一声呼喊之后,不仅守在周围的日军全朝圣女冲来,又有更多的日军从门外冲了进来,并以最快的速度锁定目标,一排排的枪口不约而同地朝向圣女,厅中宾客吓得抱头鼠窜,乱成一片。几声示威枪响过后,所有人都抱头蹲在地上,生怕遭殃,子弹可不长眼睛。
如此一来叶大圣女就更突出了,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时,又是两声枪响,礼台上的孟园匍应声倒地,一枪中其眉心,一枪中其心口,连挣扎的机会都没给他留,这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已然气绝身亡。
冯卓文抓住众人注意力都在叶大小姐身上的时机完成了任务,可他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脸上更是流露出哀伤之意,他没有停手,继续向四周的日军射击。他这次来,原也没打算回去,多杀一个便赚一个!
随着日军的接连倒下,冯卓文的子弹也宣布告罄,可直到他打光最后一发子弹,满场的日军,竟无一人还击。冯卓文明白,他们这是铁了心想要生擒他。他双目通红地丢下手中巴掌大的银色手枪,朝着最近的一个日军便扑了过去,此时对方见他再无武器,当即以日语大喊抓人。
几十个日军蜂拥而上,就在叶大圣女手蓄妖力出手护人之前,又生变故。
所有的日军都依次绕过怀揣必死之心的冯卓文,竟然将他身后一个尖嘴猴腮的商人抓了起来,那人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连连高喊:“我对皇军大大地忠心!”
这倒不是假话,此人得日本人庇护,在租界内开了数间烟馆,烟馆的大部分收益也都落进了日本人的手里。
所有人都知道他绝无可能与日本人作对,可偏偏那些日本兵就是抓了他。
冯卓文茫然至极。
明明是他杀了人,可所有人突然之间就像看不到他一样,他四顾之时,忽地撞进一双美眸之中。
“还看?快走!”
汽车在路上飞驰,车内两人都没有说话,静谧气氛中带着一丝诡异。
他们带着冯卓文离开市政厅后,冯卓文便被革命党负责接应的人接走了。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冯卓文会活着出来,激动得几乎落泪。倒是完成了这样艰巨任务的冯卓文,脱险后更加安静,他看起来有些恍惚,更多的是满心的疑问与不解。
“是洞阴玉圭……”发生在冯卓文身上的事情已不能用幸运来解释了,若张槐序还不明白,便白回来这一趟。
圣女却似乎在走神,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道:“这两个人真有意思。”
张槐序不解道:“谁?”
圣女勾起唇角,轻笑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冯卓文加入革命党后连连遇险,却总能解厄免灾化险为夷,背后是谁在保他,你还想不出来吗?”
“自然是孟天褀。”这一点张槐序已经想到了,因为洞阴玉圭就在孟天褀手中。他好奇地看着圣女,“你之前就认得冯卓文?为什么知道他加入革命党的事?”这件事连他都不知情。
圣女笑道:“我知道的事多着呢,我不仅知道他加入革命党,还知道他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向组织里提出了一个要求。”
如果他能斩首成功,愿以全部功劳保孟天褀一命。
若说孟园匍是老汉奸,那一直为日本人卖命的孟天褀就是小汉奸,这一年来为日本人抓过不少革命党,之所以没有动他完全是因为老汉奸在上面顶着,等老汉奸死了,下一个自然就会轮到他。
张槐序皱眉,慢慢说道:“他抱着必死之心执行任务,为的是保住孟天褀的命,而孟天褀使用消灾解厄的洞阴玉圭,保的不是父亲,而是杀父仇人的命。”
所以圣女才说他们有意思。
“你是怎么知道的?”张槐序疑惑,还知道得那么详细,连冯卓文在革命党内部提出的要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为张传书啊。”圣女无比坦然,“他和冯卓君谈恋爱,他周围的人我自然要多留意些。”
“你果然知道!”张槐序气极,“你不是没找到张传书,你就是故意不认他!”
“哪有故意?我只是让他自己选择了一下而已。你不是奇怪为什么你没有张传书这一世的记忆吗?”圣女眨眨眼,“因为他没有继承龙骨符笔。”
这件事张槐序早就知道了,可圣女的下一句话,让他当场“石化”。
“是我从中作梗,让他失去了继承龙骨符笔的机缘。”
“你……”张槐序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僵硬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看,没有了之前四千年的记忆,张天师还会不会爱上蚩尤圣女。”
张槐序心中一沉。
“结果你看到了。”圣女语气轻松,“张传书长大后,当我与冯卓君同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选择了冯卓君。”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圣女看穿了他内心的反驳。
“可在未来,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浅浅依旧爱上了我。”张槐序目光灼灼,“我也是。”
圣女笑了笑,讽刺道:“那顶多是有点好感,说‘爱’?不至于。倒是你,你是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爱上了她吗?不是吧?据我所知,你也是在继承了龙骨符笔后,才开始明确地对她表达了好感。”
是这样吗?张槐序突然有点茫然。
他仔细回想,在继承龙骨符笔之前,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叶浅浅感觉心动的呢?
是在茶道教室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还是当他知道她为了赴约,在樱花树下等了他一夜?
在一众普通同学之中,他们两个是那样特别,他们可以看穿凤凰白玉簪的幻象,可以察觉危险的降临,甚至他们的血融合在一起还能逆转时空……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很难不注意到彼此,进而又被对方的性格吸引,年少意气,情窦初开,就算一时间还不能明确地分辨自己的心意,可难道那就不算感情吗?
当然,在那之前一切都蒙在雾里,而在他继承龙骨符笔后,看遍了他们几十世的纠葛,他心中的迷雾一消而散,他马上就认准了这个人,既然有过生生世世的纠缠,那一这辈子,继续纠缠下去好像也不错……他一点也不反感这个假设。
“你有没有想过?对于你来说,你可以区分你与前世之别。张居月也好,张传书也好,他们都有独立的人格,那些记忆加载于他们身上,并不能使他们变成另外的人,可圣女不是。”
圣女娓娓道来,声音平静而温柔,娴静得犹如车外朦胧的月色。
“你爱叶浅浅的不谙世事,在得知她与你有生生世世情缘后更加难以自拔,因为那是一个干净的叶浅浅,失去记忆的她成了一个全新的人,她的生命里没有其他人,哪怕是你的前世。”
“可真实的叶浅浅不是这样的,她历经四千多年风雨,怎么可能单纯天真?她甚至连转世都没有,她实实在在地拥有了四千多年的人生。这么多年里,堪称难忘的记忆可能比你这一辈子都要长,而你,对于她来说只不过又是一次转世的开始。”
“所以,说什么我是我,她是她?”圣女的神色愈加平静,就在张槐序以为她指的是自己想与前世划清界限所以不悦时,又听她说,“这句话你可以说,她是最没有资格说的。”
话说至此,张槐序终于明白圣女一直不悦的原因在哪里。
“我是我,她是她”这句话确实是叶浅浅说出来的,导致他后来也深受影响,只想看眼下。而圣女不满的也是叶浅浅想抛却过往的这一点,假如人的一生能活六十年,怎么能因为其中的一个月失去了记忆,就否认自己是那个活了六十年的人呢?
“她只是不想参与过多的事端。”张槐序仍是忍不住想为叶浅浅辩驳,“可她也在学习做一个圣女,不然在篮球场上,她不会代表蚩尤族挺身而出,更不会一次次地走进玄光门。”
“她并没有逃避责任,只是她能力有限,不然她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当时发生的一切,她也不是要否定你,她只是想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张槐序越说心越热,明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可能无法完成任务,但叶浅浅从未逃避,每一次都会走进玄光门努力完成任务,这样的叶浅浅,难道不值得爱?
“圣女,我知道你对她心存不满,对我也是,你觉得我们在否认之前的四千多年,其实不是的,我们只是……”
“你们只是?”圣女在街边停了车,扭过头看着张槐序。
张槐序这才发现圣女的眼妆已经花了,那是强忍泪水的结果。
“张槐序,我恢复记忆了。”
听着这句话,张槐序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圣女看着他的反应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过头去,不再面对他。
“在海青奏响太昊瑶琴的时候,我就恢复了全部的记忆,很抱歉一直瞒着你,我担心你接受不了……你也……确实接受不了。”
曾经的叶浅浅坚决不要成为蚩尤圣女,在她的潜意识里一直拒绝自己恢复记忆,但那一声并非针对她而奏响的琴音,却轻易扭转了她所有的想法。
她恢复了记忆,甚至连个过程都没有,她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蚩尤圣女,四千多年来的爱恨情仇,历历在目,那不是在读取别人的记忆,就是她的。
这些话叶浅浅原不打算说的,她知道张槐序有多喜欢叶浅浅,也知道张槐序有多排斥蚩尤圣女。
她原以为能假装那个善良的叶浅浅一直存在,只不过是被邪恶的圣女压制住了,这样就可以在槐序心里留下一个完美的形象,可当她听到他一口一个“我们”,表现得那样理所当然,还是没忍住。
她是在嫉妒,嫉妒那个单纯的叶浅浅。
“不是圣女吞并了叶浅浅,也不是叶浅浅占据了上风,我们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我是叶浅浅,也是蚩尤圣女。”
从后视镜中看到自己的妆花了,叶浅浅抬手以妖力拂去自己的摩登妆面,露出一张白净素雅的面孔,她平静了一瞬间,淡淡地说道:“对不起,我也想做那个让你喜欢的叶浅浅,但我做不到了。”
“原来如此。”张槐序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竟然很快地冷静下来,“所以说要剥离蚩尤血脉这件事,在你进玄光门前就已经决定了。”
他想到阻拦他进玄光门的叶深深,说道:“让我晚点回来也在你的计划之中。”为的就是让她有时间去取出太昊瑶琴,否则与他在一起,许多事她都做不了。
“你要提前回来剥离蚩尤族人的血脉,叶深深竟然同意?”张槐序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平静得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她自然不会同意,我与她说要提前回去对付天师族,我恢复了记忆,她开始信任我了。”叶浅浅冷静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动手?”张槐序想不明白,“既然你恢复了记忆,为何不在现代直接动手?”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和他说?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在这里能做的事情,在现代一样可以做,是怕他泄露秘密吗?难道在她心里,他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你也说了,叶深深是不会同意的,那时玄光门已开,我若动手,恐怕她会猜到我的目的,如果她全力反抗,再加上支持她的族人,会惹来大麻烦的,我只能回到这里,以有心算无心。”最关键的是,在现代,太昊瑶琴被收入归藏天书之中无法使用,而在这里她凭借着太昊瑶琴,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的叶浅浅就像在开答疑会,张槐序的所有问题她都一一解答,只是这样的回答中再没有温度,只是单纯地解疑。
“可……”可如果她成功了,她失去了蚩尤血脉,就再也回不去现代了。因为她变成了普通人,她活不到那个时候,将来的一切都会更改,未来的世界不会再有叶浅浅,就算归藏天书仍然存在,就算张槐序仍然会踏进玄光门中,站在他身边的人,也不会再是叶浅浅。
“那我怎么办?”张槐序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空洞。
“这是最容易成功,付出代价最小的办法。”
叶浅浅没有正面回答,却也回答了。
她要做她认为对的事,代价是抹杀掉将来,抹杀掉叶浅浅和张槐序的相遇。
“张槐序,你只是张天师数十代转世中的一个。”叶浅浅神色淡然,“我可以放弃这一世的张传书,自然也可以放弃下一世的你。”
“那不一样!”张槐序终是爆发,“张传书是你的试验品,你们什么都没有!你们连开始都没有,但我们不一样!”
他们不仅开始了,还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都已经互相表明了心意。
放弃他?她怎能说得这样轻松?
叶浅浅垂下眼帘,轻声道:“没什么不一样的,况且我心意已决,族中也只剩叶深深与叶海青没有受到剥刑,我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她回来后便传唤族众,自己则利用他们赶来的时间去冯家阴宅中取出太昊瑶琴。族人们以她马首是瞻,对她的命令向来不敢违抗,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上海,太昊瑶琴威力惊人,也让她的计划事半功倍。
只有叶深深,对多年前的旧事耿耿于怀,近年来对她越发反抗,不过现在的叶深深还不像后来那么难以对付。
至于叶海青,则身负重任,他加入了革命党,族中事务常常要排在党务之后,所以开会经常迟到,这个时期的叶浅浅已经习惯了。
久久沉默后,张槐序开口,沉声道:“我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