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五行山,风景与之前又有不同。
危峰峻壑,重重叠叠,深谷激流,浩浩荡荡,猿径兽道,隐隐约约,偶遇行商,也是来去匆匆。
据行人所说,此处乃是巴蜀境内。
整个世界都浸润在濛濛水汽里,广智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他的皮毛会被潮湿的空气渗透发霉。
紧那罗仍然微笑,这世上仿佛没有能让他悲伤的事情。他把自已的麻布背包拧干,说道:“广智,前面有座亭子,我们去那里休息吧。”
事实上,紧那罗和广智二人,一个是出尘圣僧,一个是世外妖魔,都不需要休息。但紧那罗不显神异,和光同尘,与凡人一般无二。
亭里有两个老道士,一者着赤衣,一者着紫袍,道袍都是脏兮兮的,二人正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广智最喜热闹,立刻跑进亭子听两个道士的争论。
赤衣道士面慈目善,一字一句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此话何解?”
紫袍道士面相奸顽,他来回踱步,思忖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回答道:“天下人知道了何为美,也就知道了何为不美,知道了何为善,也就知道了何为不善。”
赤衣道士瞪着紫袍道士,却是冷笑连连:“滥竽充数之辈,竟不知此等道理?”
他一步蹿到紫袍道士身前,举起右掌,作势欲打。
紫袍道士急忙抬起双手,用宽大的袖袍遮住脑袋,反驳道:“你又悟出何道理?且与我细细道来。”
赤衣道士踟蹰片刻,收回手掌,说:“人与人不可相提并论。你喜欢的,他未必喜欢,你讨厌的,他未必讨厌。不同人对美丑善恶的认知,也是不同的。”
他像是想到了痛苦的事情,愁眉苦脸,低声自语:“如此说来,人与狼,人与兽,人与非人,是非观念也定然不同。”
广智听得入迷,情不自禁地鼓掌。二位道士对同一言语,竟能悟出截然不同的道理,新奇有趣。
那紫袍道士听见掌声,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指着广智对赤衣道士说:“就让这位小友来评评,谁更有理。”
广智茫然:“我不知道。”
这话一出,异变突起,两道士此时皆是背对广智,却同时把脑袋转了过来,面目狰狞,目射红光,就连脖子也拧成个麻花,伸长数尺,在空中扭来扭去。
这二位道士,居然都是恶鬼。
凡人看不见鬼,他俩也不现身。
广智是妖怪出身,先看破二鬼行藏,又扰了二鬼雅兴,他们这才现出原形,要拿广智出气。
赤衣老鬼盯着广智,上下打量好一阵儿,突然面露喜色,大笑道:“好好好!你原来是个狼妖!我生平最恨狼,定要把你千刀万剐,以泄我心头之恨。”说着,脖子就缠了上来。
紫袍老鬼大惊失色,连忙说:“短命的,我只是想找个人评评理,吓吓他也就行了,何必赶尽杀绝?”也把脖子伸长,拦住了赤衣老鬼,两只老鬼霎时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了。
紧那罗这时候才踏入凉亭,他看着缠在一起的两只老鬼,用悦耳动听的声音说道:“二位施主,不知有何未了心愿,游荡在人间?”
两老鬼见到来了个和尚,都把脖子收了回去,变回原本得道高人的形象。
赤衣老鬼道:“地府无门,纵然想去,也求而不得。”
紫袍老鬼原本兴致缺缺,此时却对紧那罗挤眉弄眼:“和尚,你是从哪里来的?也懂得乐理?”
广智在一旁眉飞色舞,黑风山哪有这么多趣事。
紧那罗闭眼,神色淡然道:“小僧自天竺而来。”
二鬼对望一眼,赤衣老鬼走过来:“胡说,天竺在南处,你却从西方来,真当我等是瞎眼鬼吗?”
紧那罗叹息道:“此天竺非彼天竺,小僧身负要事,此中详情不能细说。”
赤衣老鬼道:“要事?”
两只老鬼再对望一眼,赤衣老鬼道:“如此说来,你不是为那件宝物而来?”
紧那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是我闻,四大皆空。小僧不求身外之物。”
广智却口直心快,连忙问:“宝物?是何宝物?”
赤衣老鬼绕到广智身边,漫不经心:“宝物,自然就是——”
紧那罗第一次变了脸色:“广智!”
广智没反应过来,却见赤衣老鬼探出左手,一把捉住他,左眼飞出一道红光,射在广智泥丸宫上,钉住了他的变化。
“宝物就是你啊,嘿嘿嘿。”赤衣老鬼桀桀怪笑,右手捻了个诀,就有一道阴风,载着他和广智向南飞去。
紧那罗头顶现出一朵白莲,欲出手拦下赤衣老鬼。黑风大王将广智托付于他,怎能一进神州地界就把人给弄丢了。
紫袍老鬼在一旁幽幽道:“和尚,你也是个修士,还看不出来短命鬼不会为难那小狼妖吗?”
他将右手伸入道袍,笑着说:“听闻天竺之人能歌善舞,还请赐教一番,老鬼我,对于乐理之道也略懂一二。”
紧那罗抬头,顶着莲花,两眼中有卍字印记缓缓转动:“小僧初来乍到,不知东土礼仪,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还是说,这就是玄门中人的待客之道?”
紫袍老鬼说:“非也,我俩只是适逢其会罢了。”他左手撒出一团紫光,紫光扩散开来,将水亭封住。
“不过既然见了,自当讨教一番。想在神州传教,先过我这一关。”
“小僧非为传教而来。”
紫袍老鬼面色古怪,似在缅怀:“无所谓了,短命鬼捉到了他最恨的狼,我找到了我想要的“知音”,我们都有美好的将来。”
“缘之一字,真是妙不可言啊。”
他从道袍里掏出个物件,随手晃了晃,那物件顿时变大,化作一把芋。
他拿着芋,吹了起来。